贺岱岳到家时堂屋与卫生所的大门锁着,屋檐下不见装菜的小背篓,估计是褚归给长栓送家里去了。
正如褚归当初招架不了热情的大娘大爷,未满九岁的长栓同样拒绝不了褚归送菜。
白菜莴笋耐放,褚归让长栓今天中午把苋菜炒了吃。
摘菜用不着教,褚归顺道参观了下长栓的新家,用两个成语概括:家徒四壁,井井有条。
里里外外瞅不见几样东西,能不井井有条么。
厨房的案板上摆了套缺口的大碗小碗,沈家良赶集时买的处理货,约等于白捡的。案板下是一个大肚的泡菜坛,坛沿水清清亮亮,褚归问了句泡的啥,长栓答酸萝卜。
全是酸萝卜。
褚归想起了去年冬天吃的那口鲜灵的萝卜苗,彼时长栓家没自留地,老院子周围的地全是有主的,种远了又会被耗子之类的糟蹋,彭小燕用碎瓦片和黄泥硬生生堆出了一块菜地,见缝插针地种了些小菜。
其中萝卜种得最多,煮萝卜、炒萝卜、拌萝卜、萝卜丸子,长栓吃了一个冬天连半个春天。照这样的吃法,即使是成年人也会吃得谈萝卜色变,长栓却从不曾抱怨过。
褚归参观完了新家,贺岱岳已经在淘米做饭了:“去长栓家了?”
“嗯。”褚归坐到灶前烧火,“沈哥他们比我们上辈子难多了。”
“他们的难跟我们的难不是一个层面的。”贺岱岳转身端了一个碗递给褚归,“今年的第一波桑葚,尝尝甜不甜。”
褚归觉得沈家良一家难,孩子生病、父母不慈,他们的难,归根究底难在一个穷字,而褚归与贺岱岳的难,说白了跟钱并不沾边。
从前的褚归和贺岱岳,一个医一个军,人人尊敬、前途光明、家庭幸福,眨眼之间,亲人亡故、身体残疾、地位一落千丈。
换做沈家良的角度,若他了解二人上辈子的经历,他定会认为自己一家吃的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每年栽秧后麦收前是桑葚的成熟期,贺岱岳总能找到小孩们遗漏的宝地,紫黑的桑葚个头饱满味道清甜,唯一的缺点是吃多了黑舌头。
贺岱岳让他尝尝甜不甜,说明自己一口没吃过,褚归挑了粒大的喂他,迸裂的汁水顺着指尖流到手腕,紫一块白一块的,幸好肥皂能洗掉。
分食了一碗桑葚,褚归取了挂在墙上的筲箕同贺岱岳并肩摘菜,饭做好仍是先给潘中菊送。
今天潘中菊跟彭小燕一处干活,褚归送饭时特意叫上了长栓,小孩人小力气小,提两个人的饭菜送了彭小燕送沈家良,怪费劲的。
褚归帮他分担了一部分:“你吃过了吗?”
“没。”长栓双手抓着背篓的带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万一摔了饭菜,沈家良他们可得饿肚子了。
路过道边的桑树,长栓抬头瞅了两眼上面的果子,红的红青的青,他低下头,默默咽了咽口水。
褚归注意到了长栓的动作,吃桑葚时贺岱岳恰巧说
了摘桑葚的地点,他空手去的,摘了一股枝丫,剩了不少。
彭小燕他们蹲坐在地垄沟里拔草,春天的草生长速度远超作物,土地是非常公平的,多一分勤劳多一分回报。以前未集体化时,谁家地里草盛豆苗稀,准是一家子懒汉。
长栓喊了声妈,地里的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他。
“长栓做了什么好吃的啊?”彭小燕旁边的女人好奇打探,潘中菊吃的必然不会差,他们羡慕习惯了,唯有在彭小燕身上找点优越感。
彭小燕坐草垫上揭开扣碗,表面赫然是半块留到中午的鸡蛋饼,另外半块不用想,指定是在沈家良的碗里。
挨着鸡蛋饼的是加蒜末干辣椒炒的苋菜,红艳艳的汤汁渗入底下的杂粮饭里,彭小燕一口米饭一口苋菜,闻着鸡蛋饼的油香,眼眶热得发胀。
“长栓烙的鸡蛋饼吗?”搭话的女人看了眼自己碗里没啥油花的菜饭,故作好奇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嫉妒。
彭小燕一家三口去年初到困山村时跟逃荒似的,可怜地借住在老院子,当了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的谈资,他们饱含同情,唏嘘其悲惨的遭遇。
然而短短半年,人建了新房,吃上了鸡蛋饼,日子一下超过他们了,那怎么行!
“不是,是潘大娘早上给长栓的,他呀有什么好东西非得让我和他爸一起吃。”彭小燕笑得格外满足,不是她自夸,长栓除了身体弱些,其他处处不输别的孩子,“我们建房欠了一屁股债,哪吃得起鸡蛋饼。”
是潘大娘给孩子的啊,女人平衡了,虽然没有鸡蛋饼,但她的杂粮饭里掺的大米明显多于彭小燕,吃着不剌嗓子。
嫉妒消失,她重拾了善良:“你们两口子勤快,总能还完的。”
类似的对话沈家良那边也发生了,他囫囵刨完了饭,全过程仅用了不到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