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偶尔会去家中私塾检查小孩的功课,但凡有一字的磕巴,也不管是不是还当着其他兄弟的面,就有父亲的贴身仆从上前架起他一个掌掴。
小孩天生口舌笨拙,虽然后天多加用工锻炼,但到底还是不如其他兄弟口齿伶俐,诵读文章时有磕巴和谬误,挨掌掴次数也就颇为频繁。周围的打人都大气不敢出,更没有一个兄弟愿意站出来替小孩求情。小孩一方面觉得羞耻,一方面咬着牙用功。
其他大多数时候,则是由父亲委派的一个专门的贴身仆从间或前来,如果发现他的功课有误或是上课劳顿走神,下学之后就会被叫去父亲的书房。这种时候,父亲总会说,错几个字就跪几个时辰,让小孩直挺挺地跪在书房门口,而且有半点动弹,就会有贴身仆从上前一顿羞辱。他要恨死那些贴身仆从了,觉得是他们对父亲阳奉阴违,因为小孩拿不出多少银子塞给他们。
小孩一直记得进出书房的其他兄弟和门客的眼神,他至今还能想起来,父亲的其他夫人背着父亲的面额度的对母亲说,自己是早产儿,为什么母亲和他不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掉呢。
后来有一天,父亲亲自检查小孩的功课的时候,小孩不仅难得熟练的背诵了先生当天教授的所有文章,还流畅地回答出了父亲的提问。父亲虽然还是一脸严肃,嘴唇紧抿,但是没有发脾气,而且眼里还闪着亮光。他以为是父亲赞许他的意思。
他好不容易鼓起自己当时的年岁里最大的勇气,大着胆子向父亲进言,希望父亲看在他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的用心功课的态度上,允许自己见母亲一面。父亲没说话,只是一挥手,答应了。
小孩欣喜若狂,当下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父亲还是认可他的,他只是痛恨自己不成才而已,父亲也真的只是因为母亲病了还和他起争执才生了母亲的气,让母亲搬去废园的。父亲对自己和母亲还是有感情的。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
但之后发生的事让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父亲免了小孩接下来的课业,当下便带着他的贴身仆从,让小孩跟着去了母亲所在的废园。
小孩自己偷偷跑去废园的时候,只觉得外墙高了些,景色荒芜了些,并没察觉和其他偏院有何不同。当那仆从打开园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废园之所以被称为‘废园’的原因。
园子的地砖碎裂不堪,连块完整的都没有,绝大部分地方都裸露着夹杂着碎砖块的白土,常年无人打扫的样子,那土里长着连成片的齐腰深的茅草。四周院墙高耸,能射进园子的阳光好像被挡去了大半,一阵风吹过,掩盖于阴影里的茅草丛摇摆不定,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休无止的沙沙声,让整个荒凉的园子更是平添一股鬼魅之气。
虽然是阳光普照的白天,但小孩还是忍不住瑟缩着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他好像还听到来自旁边的贴身仆从的一声嗤笑,小孩咬着唇狠狠瞪了回去。那贴身仆从没有再笑出声,但是轻蔑的表情却一直未消。
走进废园的园门,小孩的双腿已经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空落。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园子的地上满是泥洼,土的味道夹杂着一股辨不分明的腥臭围绕在四周。
园子里什么可以称之为景物的东西都没有,只在东北角方向有一排瓦房——如果那也能算得上瓦房的话。完整无损的房子一间都没有,最里面的那一间在相比之下,应该还能住人,它旁边紧邻的两间房子干脆是一间完全塌了屋顶一间毁了半面墙。所有房子都没有一扇窗。
这么长时间以来,母亲,那个美丽却柔弱的母亲,就住在这种地方?
母亲已经生了病,怎么能住在这种房子里?
你不会这样做吧?父亲。
小孩心里咯噔一下,张着嘴,缓缓转头径直看向一旁的父亲,父亲也正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望向他。小孩突然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想询问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小孩的父亲望着小孩,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轻轻扬了扬下巴,努了努嘴。就好像再说,走啊,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向那间屋子的,只知道,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房子,脚下散布着越来越多的不忍直视的秽物,那股直冲脑髓的恶臭也越来越浓重。看那些秽物的状态,根本是经年积累起来,从未打扫过。还没有走到房子跟前,小孩已经再也克制不住,蹲下身开始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了。
小孩的父亲和那贴身仆从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小孩本身就是一堆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