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东西当然还是要写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有个作家说:现实是丑恶的,唯有艺术才有永恒的美。
现在我是常常想到这句话才躲到写作里来躲呀,惹不起就躲呀,虽然很多事情躲也躲不起。
小时候,我是听了别人这么一句话才去搞写作的--他说:你很聪明,太聪明的人往往生活得很痛苦,这样的人最好是去搞艺术,那是一个聪明人的避难所。
那时我才15岁。我记得我才15岁。上初中二年级。我还记得我的个子是一米六五--那年我被选拨去参加省少年运动会,体检的时候量的。体检的人说我身很好,可以做体操运动员。我那时搞的是田径,短跑。那年头经常搞运动,一会儿批你,一会儿批他;一会儿说读书有用,一会儿说读书无用。高中的时候,学工学农学军,我经常被抽出来搞体育,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手风琴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那个时候不兴考大学,读书不知干什么玩意儿中毕业还要下放农村,不知读书有什么用。
后来下放农村。二年半之后,又考上了大学。看来读书还是有点用的。大学三年级时开始发表作品,从此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为这个,我放弃了很多,甚至放弃了当大官的机会,你们相信吗?也许,我的选择是愚蠢的,在中国,文学这条路能走通吗?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一晃,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样呢?中途好几次,我都想洗手不干了,去你妈的什么文学吧!去当个官,或者玩玩麻将、跳跳舞,不是挺轻松吗?好多人不就是这么活着,活得挺他妈得意吗?
刚调到走进城市,也就是当你们老师的头两年,我真的强迫自己什么书也不看,什么东西也不写,实在没事干就学着下围棋,两年来,我的围棋进步还不小是吧?
说实话,我挺佩服于进东的。这小子貌不惊人,棋下得那么好,居然升了三段,真不可思议,我跟他下棋时就老研究他的脑袋,奇怪他怎么会比我棋高一着,那么丰富、深刻的思想是怎么从他平淡的皮囊里产生出来的。刚才我在喷水池那儿跟他大天亮一通。我说通过下棋,我自以为是最了解你的。下棋也叫手谈无声的交谈。我说在棋艺上你是我的老师。他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说围棋也是一门艺术,是一门不可思议的艺术,它既有艺术之美,又有激烈的胜负之争,充满趣味,魅力无穷。围棋教你怎么对待人生,怎么做人。宇宙、人类的一切哲理、奥妙可以说都包含其中了……我说人生当三十年官,还不如下三十年棋。他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说它至少是美的,是自然的,公的一生和美的东西在一起,死时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了。
哎,我老跟你们说棋棋棋,你们不会厌烦吧?
其实人生如棋,真的。
棋局有名局、有好局、有臭局,人生何不是如此?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留下一局好棋吗?
于进东说他特别崇拜日本的高川秀格--行云流水,顺其自然,我说好,好极了,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去理解这个世界,而围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捷径……他当时就跪了下来:章早老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要不是今天多喝了几杯,你大概也不会对我说这些话--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隔得如此遥远?
你们说呢?
(徐华和沈敏泪流满面,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知道我现在想起了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在电视里看到的世界杯足球赛。巴西队输给阿根廷后,一个穿黄衣服的巴西少女在掩面痛哭的那情景真是美极了!我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你们觉得可笑吗?
还有,看球时,看台上的观众如痴如醉如疯如狂,那种风起浪涌,那种喊啊,叫啊,唱啊,跳啊,哭啊,笑啊。
我真羡慕他们……
那种人生的境界,我们这辈子恐怕都体验不到呵。
深夜的街道上,两边归于静寂,路灯依然辉煌。
有一队人蛇一样游行在街道中央。阵阵凉风吹在他们因被酒精点燃而热血沸腾的皮肤上,产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意。
偶尔有车辆由远及近驶过,他们便不问青红皂白向它挥手欢呼,弄得这些钢铁动物一阵惊慌,不知所措,他们就开心得哈哈大笑。
叶小忆挽扶着章早,听他东一句西一句地大谈音乐。
不多久于进东赶上来,从另一边扶住章早。
三个人歪歪扭扭地朝前走。
章早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扶着他。他知道自己还没有醉到那个程度。只是脚下有点飘浮,脑袋也不总长在脖子上。他也不想故意掩饰,这样显得更自然些。
我正跟叶小忆谈音乐呢,章早说,你和叶小忆是我最欣赏的两个人。你们至少有特长,至少有一点比我强。人总要有点什么特长,有点依托,有事可干,你们说对吧?
大学时代我也拉过小提琴,跟一个同学学的。
不是想成名成家。那东西很美。那声音,很美。一拉起来,你就要动感情--好像跟一个知心朋友在谈话,如泣如诉,如醉如痴,那感觉一直进入到你的心灵深处……
那效果比手风琴好多了。比钢琴也好。有人把钢琴比作乐器之王,把小提琴比作皇后,我赞成,我太赞成了!小提琴绝对有一种女性的温柔,女性的魅力,她永远不会骗你,永远不会让你厌烦、失望,也不会变得衰老、臃肿、俗不可耐,她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最忠实、最可靠的朋友。
爱因斯坦知道吧?小提琴有专业水平!是当地的第一小提琴手。
临死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恐惧,而是显得很轻松,很欣慰--他说他的死也是对人类的一种贡献。没有老的死,就没有新的生。所以他把自己的死看成是对世界的一种贡献。这是个什么样的境界啊?
你想,一个人超脱了死亡,还不什么不能超脱呢?
我就不行。我内心深处害怕衰老,害怕死亡,想到有那么一天,我就害怕得发抖。
记得吧,在班上我常说,大学三年就相当于人的一生:青年、中年、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