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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平的大办公室里有一排博古架。每一层的顶部都安装了小小的射灯,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件瓶呀罐的,透过七个厚的玻璃门,自有一种古朴、典雅、庄重的肃穆之气,这与那些公司里摆放着财神爷、金钱蟾蜍、招财猫之类的老板一比,就显出了主人的品位和档次。
不少朋友都知道,张仲平喜欢收藏古董。拍卖行之间的竞争很激烈,但张仲平似乎很超脱。听说哪里有艺术品和古玩杂件的拍卖会,都会前去看看。张仲平说,现在没有好的投资渠道,银行存款利息低,还要交利息所得税。股票吧,一赚二平七亏损,弄不好就血本无归。
投资铺面地产倒是不错,但咱这种底子哪里打得水浑?收藏古玩就不同了,东西越搁越值钱,如果急着要用钱,变现也快。张仲平的这番议论,等于是另外一种广告,别的拍卖公司老板怎么会不觉得他够朋友呢?间或有一两个朋友问他怕不怕买到假货,张仲平回答:“怎么不怕?但能够上拍卖公司的东西,经过了层层把关,虽然不保真,基本上也值得信赖。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买家自己的眼光。而且,正因为有假货和赝品,古玩市场才魅力无穷。如果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就不存在鉴定家、收藏家一说了。因为那样一来,只要比谁的钱多就可以了。现在多好,固然可能花大钱买药吃,但同样也有可能捡漏,花小钱淘到真货和精品。”
当地有个很大的文物市场,叫香水湾文物市场,时不时地,张仲平都要去逛一逛。
香水湾这个地名很香艳,据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除了苏州、扬州以外名气最大的烟柳巷。一边是妓院赌场快活林,一边是茶肆酒楼当铺古玩店,正应了“繁荣娼盛”的说法。现在的香水湾文物市场在省博物馆的西北面,一千多米长的一条街,两边是一幢一幢连成一体的仿明清建筑,一间挨着一间开着文物商店、古玩店、字画店。一般的人以为香水湾文物市场指的就是这里,这当然也不错。
但除此之外它还有个特指,就是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
张仲平只逛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张仲平知道,那些卖家来自五湖四海,大部分以贩卖行货为营生。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碰上一两件好东西。知道文物这个词的人不少,懂文物的人不多。有的东西本来来路就不正,能换几个钱,又能安全迅速地脱手,卖家也求之不得。这种卖家是在古玩集市里淘金的买家所喜欢的,只是不多见,要碰。
那一天,张仲平已经在二楼三楼转了两圈,没有发现什么入眼的东西,他准备离开了。
有个河南口音的老头儿躜了上来,超出张仲平小半步,半退着跟着他朝前走,说:“看老板像个行家,我那里有几件好东西,不知道肯不肯赏光去看一下?”
张仲平理都懒得理,径自走自己的路。但那老头儿却顽固得很,一直跟着他从三楼下二楼,又从二楼来到了大街上。
河南老头儿说:“怎么样,老板?东西就在对面招待所。我看老板像个会家子,卖给别人,我心疼。”
张仲平挥挥手打断他,这种给人戴高帽子的话他听得多了。他的车子正好停在那个招待所的院子里,顺便去看一看也并不费事,就做了个让他带路的手势。
河南老头儿的房间在招待所的一楼。
三人间,一张铺空着,另外一张铺的被子没有叠,还有一张铺上躺着一个人,老头说:“我儿子,留在房里看东西,怕不安全。”
张仲平并不搭腔。河南老头一巴掌把他儿子拍了起来。后者则一边揉眼睛一边撅着屁股趴在床底下窸窸窣窣地翻东西。
张仲平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拖出了一个纸箱,箱子的空隙处塞满了废报纸和马粪纸。他们要给张仲平看的东西用一块薄薄的毛毯裹着。河南老头儿慢慢地把它打开,小心地拎着,往张仲平怀里塞。
张仲平赶紧躲,以表示他可不是什么生手。不懂行规的人才会毛里毛糙地伸手去接,你一伸手,递东西的人再故意把手一松,东西很有可能就会在交接之间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上。谁的责任?那时候就难缠了。
张仲平努努嘴,让河南老头儿把东西搁在茶几上。眼看着确实搁稳了,再凑过去,慢慢地看。
摆在茶几上的是一尊青瓷莲花尊。
张仲平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这会儿,两位河南老乡,一老一少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那天从健哥那儿出来,张仲平去了一趟省文物商店,买了一本香港拍卖会的图录。他刚才心里一动,是发现眼前的什物跟图录里一对标价五百万港币的莲花尊十分相似,但见它造型典雅、式样优美,用来装饰的莲瓣纹,与器形巧妙结合,融为一体,釉色葱翠,釉层均匀,浑厚滋润,如冰似玉。
河南老头儿凑到张仲平脑袋旁边,问:“怎么样?真正的越窑青瓷,祖上传下来的旧东西。”
张仲平把刚才不由自主躬下去的身子直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那莲花尊再也没有望上一眼:“没有别的东西了?”
儿子看了他父亲一眼,河南老头儿赶紧把他拨到一边。“没有了,”河南老头儿说,“我们又不是专门做这一行的。”
张仲平望了他一眼,接下来又朝门口望了望。张仲平是搞拍卖的,经常玩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的把戏。河南老头儿大概看出了张仲平有准备撤退的意思,赶紧说:“是还有件东西,只是……”
张仲平说:“只是怕品相不好,拿不出手是不是?”
河南老头儿一笑,说:“老板哪里话?您真是会家子,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了。”
那是一副对联,用薄薄的塑料纸裹着。河南老头儿把它摊在床上慢慢地展开。装裱的绫子是旧的,漏痕也不像是做出来的。纸张是自然陈旧的那种灰白,不像茶叶水染的,也不像烟熏的,好像还是原裱。那是一副六言对联,上联是“岂能尽如人意”,下联是“但求无愧我心”。没有上款,落款是石庵。张仲平一声不吭,看完了,两只手轻轻地一松,那副对联便自己卷了起来,仍然躺在那张空着的床铺上。
河南老头和他的儿子一人手里拿着一联,把它们慢慢地卷起来,像放一对枕头似的把它们在床铺上搁好,又紧紧盯着张仲平,说:“百分之百的旧东西。作者是我们河南的一个得道高僧,听说跟少林寺还有点渊源。”
张仲平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抬起右手的食指,不经意地指了指那一尊莲花尊,说:“开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