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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里雪程(第5页)

“弟兄们”这个声音始终在排长胸中响,他扛着铁锹,挨个儿走到大家跟前,眼对眼对视良久。

他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次。他自己吃了一惊,他向那片路旁的洼地走去。他在黑暗中看见几个人蜷睡在那里,突然无比恼怒。他上前推他们,有人抬起头,然而又睡意沉沉地把头低下。他大声喊:“起来!兄弟,你会被冻死的!”他用脚踢他们,命令围拢来的战士:“搀起来,跑步!”

看见有一个已经不能迈步,他痛心地喊:“兄弟,你真笨!”就上前抱住了他,用大衣紧紧裹住。

大家轮流暖着这个冻僵的战士。他的一个同乡一边抚摸着他的脸,一边抽泣。

然而,有人却愤怒了:“莫像娘们似的!他又没死!”

他们不停地用手抚摸那个战士的脸,抹去他鬓角和眉毛上的冰花。

那个战士突然挣扎着抬起头来,小声说:“放开我……”

在饥肠不断的抗议声中,他们不停地向前挖着。手和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有时候,一阵倦意袭来,头脑发晕。他们想:现在,心不能歇着。心不能歇着,纵然有风暴再来,心也不能歇着!

在茫茫的黑暗里,他们不停地挖。他们的心看得很远很远。心长着眼睛,世间的一切都在它的视野里。

现在,心看得很远很远,那些过去的生活,最模糊和最生动的,最微不足道和最大的,都一幕幕再现在眼前。他们想:亲人,我的力量和勇气都是你们给的!

于是有人看见,在他家低矮的茅屋下,有着善良眼睛的母亲站在门前,向半山坡叫他,又顺手把一串火红的辣椒挂上屋檐,又转身回去,端出簸箕,在院子里簸小麦。他又想起,为了逃学,哥哥时常打他。哥哥手狠,打他像打敌人似的。他的头和手都被打破了,哥哥还不罢休。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挨打之后,他在假寐中,觉得哥哥正站在他的床前,不安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哥哥在哭,在看他的伤口。他几乎要流下泪来,说:“哥哥,原谅我。”

他们中有人想起昔日的女友,她又在灯光昏暗的舞厅里,随着绵绵乐曲,颇感幸福地偎在某人的胸前跳舞吧?她从前那么真诚,那么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是非常美好的,那目光宛如明净的泉水。现在,一双娇美的腿和另一双似乎很有信心的腿随了音乐,在这一泓净水中不停地搅着吧?他相信,她从前的目光不会是假的,那是真诚的。他想,这就够了,只要那目光曾经是真诚的。不过他想那目光再也不会迷惑我了,那样的目光,一生中只能迷惑我一次!

有人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雪坡下,又艰难地爬起来。那样子正像他十一岁时和父亲进山打柴,摔到崖坡下。他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他挣扎了一阵之后,终于从崖坡下爬上来了,而且在父亲后面,将一捆柴拖回家里。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当母亲搂着他,用盐水洗他肩膀上的伤口时,他心里悄悄地流泪。是的,是他自己请求母亲让他跟父亲进山打柴的,因为他不愿看见,父亲和哥哥劳累一天,回到家端起碗时那阴沉沉的脸色。那种脸色,连母亲看见也要发抖。他想,我也要进山砍柴,我决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后来,他的伤好了,每次担柴回家,除了夜里睡着后因劳累呻吟外,醒着的时候,完全是照自己想的那么做的。

他们的心都在黑夜里搜索着、摸索着前进。他们的心都看得很远很远。这山的屏障,夜的屏障,雪的屏障都没有了。心看见了辽阔的无边的大地,看见了辽阔的无边的海和壮美的江河,看见了繁华热闹、大厦林立的城市……心沸腾了,心很满足。

黑暗增加,他们不能再看见近旁雪山的轮廓。他们想,大自然究竟用什么魔法,使原来银白的世界变成墨黑的?

风吹得他们站立不住,他们只好转过身来,迎面对风,将头俯下,把身体冲向前去,那模样有点像运动员在跳板上将要跳水的姿势。他们不能看见雪尘的飞扬,只感到脚下干燥的雪粉,像潮水中的浮沙,被唰唰地刮走。气温至少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以下了,人身上的一点点热气,似乎都已被寒风吹走。

凭经验,他们知道,道路不能再挖下去了,虽然这一段山谷较宽,但头上的冰峰很陡峭,雪的峭壁随时都可能崩塌。他们攀扯着,拄着铁锹,往前面一片他们熟悉的开阔地走去。

现在,到来的是真正的风暴。浓重的阴云和密集的雪雾搅和着,混为一体,在山顶、山腰和谷底飞奔。狂怒的吼声,将雪山震撼,雪山纷纷将头上的积雪摇落。那吼声俨然像千万匹奔跑的狼的狂嚎,受了峭壁的阻挡,退回雪谷,又高亢起来,冲向峭壁,使山谷荡起巨大的回响。不羁的、翻滚着千万个浪头的雪的奔流吞噬一切,仿佛要将一座座雪山冲走。汹涌的雪的尘末堆积到山脚下,稍一停歇,又被巨大的旋风卷走。

他们攀扯着,被风浪推搡着,在山谷里顺风而跑。谁也不敢停下,停下就会被推倒、被淹没。他们不敢躲在任何一块洼地里,因为洼地很快会被风雪填平;也不敢躲藏在任何一面山崖下,任何一面山崖都可能发生雪崩。

他们艰难地奔跑着,爬上一座平缓的雪丘,彼此紧紧地攀扯着停下来。风雪猛烈地吹打他们,想把他们推倒,迫使他们跪下来,面对面团团抱住。

疾风在雪丘边翻起巨大的浪头,雪浪扑打在他们身上,十分有力。他们紧紧地抱着,冰冷的脸挨在一起,像一组石的雕塑,抵御着冷风的袭击。他们痛心地感到,他们一天一夜的道路白挖了。他们劳累了一天一夜,又冻又饿,无非是将自己搁弃在这冰冷的雪谷。他们盼望黑夜赶快过去,否则,他们就会葬身在此。他们想,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而托克曼苏哨卡的弟兄们也就完了。也许在数月后,某家报纸上会报道:在喀喇昆仑山上,在中国某某边境,一支中国哨卡的队伍被暴风雪吞没。

他们紧紧地抱住,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以此证明他们还活着拥抱着他们活着的战友。有一阵,他们警觉地将嘴唇贴紧同伴的耳朵,轻轻地、急迫地互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呼唤着,互相鼓舞着,抵御着……黎明时,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闪烁着一簇火光。其实,这火光并不是现在才燃烧起来的。在那场风暴最猛烈的时候,这簇火就一直燃烧着,只是风雪的密网把它遮蔽了,他们没看见。到了黎明,风暴停住了,气温就开始回升。

他们的身子一半被积雪掩埋着。有人脊背上堆着积雪。有人从伙伴的怀抱里挣扎起来,伸着僵直的手,扒掉眉毛和眼睫毛上的冰凌;有人掀起皮帽,露出躲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有人摘掉口罩,抚摸着燥裂的紫黑色嘴唇。他们都有一些昏迷,朦胧中难以判断自己。

天渐渐亮了,云潮退尽,东方出现了一抹红色。在他们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这时,他们才清楚地看见,那火光不止一堆,在火光周围,停着三四辆汽车。

莫大的欢喜使他们万分激动,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有人便互相搀扶着,蹒跚着,挣扎着向火光走去。

终于,在汽车的篷布下,有人看见了他们,喊叫声和喇叭声相继传来,有人翻身下车,朝他们这边奔跑。

排长的眼睛湿润了。一阵难耐的抽泣声,在他的喉管里响起。

中午,一支更大的挖路队在公路上排开,两辆满载焦炭的卡车和两辆带篷的御寒车不停地在后面轰鸣。在挖路的队伍里,至少有一半是昨夜和暴风雪搏斗过的前卡士兵……车队,在前进。

1985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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