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亦我所愿也。”桓温颇为不解,“安石可才应辟月余,如此急匆请辞,怕是会惹得朝中非议。”
“倒也无妨。”谢安很是洒脱地笑了笑,“我谢氏一门,出仕为官者已然足够,不差愚才一枚。这不,在下正好借着闲暇,乘船南下,入句容、怀德游嬉一番,可惜桓兄要务在身,否则真应同去一乐。”
“安石可是忧虑庾季坚最近的谋划,会引祸上身?”桓温冷不防冒出的一句低语,使得方才还在做戏的谢安眼前一亮。
“元子兄卓识,在下佩服。”当下晋帝司马衍沉疴难医,很有要一命呜呼、随其刚刚亡故的杜皇后而去的架势。而在朝中掌权的庾冰念起两位皇子年幼,正力主策立皇弟琅玡王司马岳,以防不测。“安在眼下的当口,实不宜再入府履新。还是要暂避以自保……”
二人便在这石头城码头的夏日江风下议起了内外大势,直到那晚归的官船靠岸待发,桓温才带着桓冲依依作别。
他原本只想着睥睨江岸,抒发意气,却未承料到,竟撞进了一场足以改变命运的偶遇。
“没想到老英雄还是汉魏名士田豫的后人呢。”女子没好气地学着男人的声调,冲着老都尉抱怨,“几碗酒下肚,几句老英雄叫上,就被人哄得五迷三道的。”
“唉,这恪公子绝对算是文武双全的人杰,本就值得追随。何况,其性情还这般醇厚。徽儿不必如此戒备,咱自信公子言出必行。”逢此乱世,“言出必行”
这一评价可不算低,可见田琼也的确是被慕容恪奇袭丸都城的计划说服了。
“可就算父亲看好这小子,咱们的人马将其送过沸水也就够了,又何必应允亲去助阵拼杀。”显然,王聿徽是知晓慕容恪与田琼宴饮上的言行的——女子登堂参宴,这种情况往常在汉人地界上极少出现,但在纷乱的边地,也就少了许多礼法上的束缚。
“可不要小瞧了恪公子麾下的精骑咱让寨里的军头以犒师的名义探查过了,此番,燕军手上的战马、弓弩,还有护具,可是让那帮家伙径直傻了眼。看来,那慕容皝是真心要把高钊打趴下。”田琼眯着眼睛,说到激动处时,甚至还自斟自酌了一碗,“别看勿吉人亦是倾尽全力,面上凑出了不少兵,可大多也就是些渔猎勇士。留守在丸都城的也定是老弱病残,根本当不得精骑的冲踏。既然,这仗多半能打赢,咱当寨主的,必然要带着儿郎们往前冲一冲,搏下些功劳,才好给寨民们多讨些便宜不是。”
“就算在理,还且与咱说实话,父亲真认得那穿山往北,去往丸都城的路?
还是盘算着商队就在寨中,打的挟持着斛景去带路的主意?”
“凡事都瞒不过徽儿。”王聿徽一言说得老都尉有些脸红,且在他霜须的衬托下,那坨红晕还更为明显,“虽说如此做有些……不过边地安生了,对于走商贩的,也算是件好事。愿斛景兄弟想得通吧。”
“爹!咋还真把寨子的未来全压上去了。”女子的声调一提,柳眉一锁,竟透出了些威严的劲头,“那贫嘴滑舌的家伙一旦失了手,且不说勿吉人会不会来寻咱的仇,就单把斛景搭进去,没了商队,往后的日子也是没法过了。”
“徽儿啊,正因为这层缘故,咱接下来说的事可是重大,且一定要照着阿爹的……”
在田琼的谋划中,由于鸡冠寨年年守着一隅顽抗,青壮劳力已是越打越少,迟早也会沦陷于勿吉人的常年劫掠之中。因此,当慕容恪的队伍出现时,老都尉首先动的便是举寨南迁的念头。他倾尽全力,甚至要亲自涉险助战,为的也是要换取燕王公子的许诺,为寨中苦命的边民们搏一份未来的希望。
“带着寨民们收拾家当,当即就走?父亲如此决定,可是先行问过大家伙的想法了?那可是上百户的老小啊,咱首个就不准。”王聿徽的反应很是激烈,以致二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此时,天还没全黑,还有几只肥蝉仍在努力地聒噪。
“俺这一把年纪的,埋在山上也就罢了。剩下的人还年轻,寨子里还有娃娃,带着大伙回去过安生日子,这是徽儿的担子。”田琼一字一顿,眼皮垂成了下弯的弧度,竟是眼含恳求地盯着女子,“恪公子已然应允了,咱们寨民可以动用大军返程的辎重,且地图和军令明早就会送来。走吧,带着大伙去大棘城,离开这里。”
“就算要南迁,也得大家伙一起走。既然鸡冠寨的人要继续当燕民,”王聿徽断然不从命,“咱也绝不会抛弃自家的儿郎们。更何况,几百老少妇人,到了大棘城无依无靠,还不是要与人为奴?路上若是遇到些兵痞流寇,可又该当如何?”
她嘴上不饶人,态度更是绝对笃定:“鸡冠寨就守在这里。等父亲为边民复仇,等儿郎们回来,咱们一起走。”
沸水,汉时也称盐滩水,水流十分湍急,尤其在涨水期的几个月,要是有不熟悉河道状况的旅人贸然渡河,则极有可能会倾覆其中。因此,对于慕容恪和他麾下的千余具装精骑来说,为了能奇袭丸都城,觅得到本地住民的倾力相助,可是极为关键的一步。
“此一段的滩岸,就数眼下这还算有点儿缓流,就是水道略宽了些。”田琼与慕容恪两骑并辔,驻马在土坡高处之上,鸟瞰着热闹的渡河场景。
“本来,在上游的窄处还可用舟船载渡,然公子大军中,马匹实在太多,凭鸡冠寨的那点儿运力,怕是要误了燕王的大计。”老都尉继续碎碎叨念着他的计较,“好在此处水底的砂石较为踏实,这些高头大马正可下水蹚过。”
“辛苦老英雄了。”慕容恪着实未承料到,田琼竟能调拨举寨的男女老少,赶往上游狭窄之地投石截流,生生在沸水这一段的曲弯处制造出一时的缓流,以供自家的骑兵策马蹚河。
“公子说的哪里话,既是燕王子民,助军破贼,乃是鸡冠寨的本分。说起来,能想到这个办法,还是靠着勿吉人自己作死。去岁时,便是贼子们趁着雨夜偷渡攻袭,俺那小子,也就是媛礼的先夫,就是战殁在了这附近——”说到此,老都尉的声音难免凄凉,而慕容恪也不由得侧目怜悯起来。
“公子快看。”然而,田琼却没有一直沉溺在哀思之中,反倒是率先捕捉到了燕军的那一杆将旗,已在北岸摇摆了起来。
“成了。”在慕容恪视线所及下,几名探路的勇士尽皆蹚过了沸水。
“公子赶快安排大军出发吧。只要老天不下雨,上游的坝口便能支撑上一阵。”田琼拱手作别,“咱这就带着斛景的人先渡过去。那家伙虽是答应了带路,可毕竟还是扶余国出来的,唯有亲自看管起来,才算稳妥些。”
再等到慕容恪移步滩岸,正准备过河之际,一众精骑已是蹚过去了大半。
而田琼亦是亲自押着扶余商人,守在北岸等候。
“此战若能无恙,回去定要在父王面前力保鸡冠寨的边民们一个前程。”慕容恪在心中打着主意,直至又是一阵马蹄声迫近了河滩。
策马赶到的女子也是选择在那小土坡上驻足观望,看她所穿的那件长裙,应是几日前,在田琼摆的家宴上见过的。慕容恪只觉得,这般打扮不仅是比早前那套勉强合身的甲胄柔美上万分,且更能显出一份俊俏。
“还请务必保证寨主平安归来,否则,我誓不与将军罢休!”王聿徽冲着岸滩喊完话,顺手又摘弓抽羽,向着慕容恪的身侧射出一箭。可惜,这下的力道不是很足,矢头软绵绵地,便栽进了滩岸上的湿土中。
沸水两岸依然嘈杂忙碌,高高的日头在水面上照出的个个人影,瞬时便被波浪劈个粉碎。久经战阵的骑弩手们小心翼翼地摆拨着心爱的坐骑,没了半个多身子的战马们也尽是驯从地泅蹚过河。
望着策马而去的背影,慕容恪竟丝毫不觉得羞恼。他下马拾起了那枝翎羽端详起来。“姿势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只是女儿家臂力不够,控弓的力道自然是不足。若改用高抛,或许才能添上些威胁。等咱回来,定要亲手教教她骑射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