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连绵起伏的丘陵,一个老头儿牵着一头牛慢慢转悠,牛儿吃草,他就挥着镰刀割草,就这么走到了缫丝厂不远的小山坡上。牛吃饱了卧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啃着,吃饱了靠树一躺,破草帽盖在脸上。只有走近细看,才能发现草帽上裂开的口子里一双机警的眼睛在瞧着缫丝厂。
宁城特务机关教育课,老夫子在翻看报纸,唉声叹气地把报纸一扔,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罗芳笑道:“老夫子,怎么又读上了?”
“唉,人老了,还是读读这个比较顺气,那些东西读着心塞。”
“昨天上面发下来那通知看了吗?”罗芳凑过去低声说,“叫咱们去杭州领日语课本呢。”
“我走路都吃力了,回家几步路还要坐黄包车,哪里跑得动杭州?”他说着咳嗽了几下再不作声,两只枯瘦的手指慢慢捻着发黄的书页翻过。
罗芳笑笑,翻着报纸也不作声了。窗外小鸟在叫,探头探脑地在窗玻璃上剥啄。
门口一声轻轻的口哨,张震痞痞地斜倚在门上,歪戴着小礼帽做出很酷的模样朝罗芳笑着。
罗芳故意把报纸支得高高的,挡住自己的脸。
老夫子厌恶地斜眼瞄了他一下,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哗哗乱掸,一路颤巍巍掸到门边墙上挂着的那些图表、本子、报袋,本来没灰反而掸得灰尘飞扬,佝偻着腰站在门边从下朝上看着张震。张震旁若无人地挥手扇了扇扑到脸前的飞尘,抬脚朝罗芳走去:“罗小姐,瞧瞧,某人这身怎么样?”
他今天换了身深咖色细条纹西装,伸手把小礼帽朝上抬了抬。罗芳把报纸慢慢放下来,正好看见老夫子在他身后撇嘴,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我的新西装,怎么样?够气派吧?”
罗芳调侃道:“西服气派,人一般。”
“哈哈,那一般的某人请罗小姐和气派的西服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假如一般的某人不去的话,我可以考虑。”
“那当然,某人一定不去,只有一个活动的两腿衣架撑着气派的西服陪罗小姐去如何?”
罗芳终于绷不住了,连老夫子都莞尔偷笑。
她说:“真贫啊,好吧。几点?”
“那还等什么?就现在!”张震大乐,摘下礼帽夸张地行了个鞠躬礼。罗芳摇摇头看着老夫子,老夫子挓挲着手说:“可是,罗小姐,佐藤先生和何翻译官有交代……再说还没下班呢。”
“交代啥?”张震嘴角带着一缕嘲笑道,“他们坏事干得多了去了,老子就是正儿八经交个女朋友,关他们屁事!”接着疾言厉色道,“娘希匹的还敢管老子?!走!老子的表到点儿喽——”牵着罗芳的手就走,把老夫子吓得直哆嗦。
小上海,胡妈在院里抱着小铜豆晒太阳,小铜豆退了烧,又连吃了两天小魏大厨煮得稀烂的鸡汤泡饭,两只眼睛骨碌着精神得不得了,冲着胡妈咯咯直笑,把她喜欢得不知怎么惯他才好。
温玉莲蓬头垢面地站在后宅楼梯上,见状心里一股恶气不知打哪儿来:“搞什么搞?一大早起来,洗脸水不打,房间不扫,啥事情不做就抱着个瘌痢头玩!
这么大年纪,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太太,这小铜豆……”
“别人家孩子要你管,闲得你!”温玉莲大叫,“茉莉!”
“姆妈,啥事体?”茉莉小跑过来。
“这小孩儿怎么还没送走?昨天就好送走了!”
“早晨下雨,又太早,我看他睡着……”
“明天赶紧送走!”温玉莲厌恶地瞥一眼小铜豆又瞪一眼茉莉,她对所有不属于自己、得不到又不能让自己赚钱的东西都憎恨,一扭屁股转身回屋,边走边叨叨,“一个小姑娘,弄个小毛头来家养着,也不怕客人说闲话!”她本来有心想抱养小铜豆,一听没戏顿生厌恶,想到这个小赤佬还要吃自家的米就气不打一处来。
茉莉气得眼泪汪汪站在院里愣着,胡妈手里抱着小铜豆不知道怎么办,温玉莲又在上面喊:“胡妈,来帮我打水洗脸!”
胡妈大声答应着把小铜豆往茉莉怀里一塞,颠儿颠儿跑了。
茉莉愁容满面地抱着小铜豆,站在院里发傻。每每这时她就会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她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抛弃了自己!到底有多为难多无奈才能让他们舍弃了自己?!茉莉抱着小铜豆,这孩子好歹还有父母爱惜,就自己是个没人疼的。伤心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店堂里有客人在喊:“小掌柜的,结账!”
胡管家瞧着温玉莲没影儿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叹了口气说:“要是大少爷还活着多好……”
茉莉眼泪夺眶而出,是啊,哪怕就是继儒爸爸活着自己也不会这么无依无靠的。
“小掌柜的,要不,我帮你跑一趟?”
茉莉想想,也只能这样了。她把小铜豆交给胡管家,又掏了一把铜板给他:“你雇辆黄包车吧,路太远,你吃不消的。”
“多谢小掌柜,吴记杂货铺我晓得,孩子会好好交给老板娘。你放心。”
茉莉点点头:“一定小心。别人家孩子,本来是好心帮忙的,不要搞坏了。”
胡管家连声答应着走了,茉莉忙着跑进店堂去给客人结账,继续忙得脚不沾地。
又是午饭时间,闹哄哄店堂里电话铃响不停,茉莉跑去抓起听筒:“哪里啊?什么?……松木君啊,十只鸡?没有啊,猪蹄好吧?再帮你配些其他酒菜,十坛老酒?……好啊,帮你送过去?十块大洋,钱准备好哦。”茉莉挂了电话,哼着小曲进了后厨,跟小凳子说:“十只猪蹄、一大碗水煮干丝、一大碗茴香豆、一只白斩鸡、一大盘肴肉、十小坛老酒。快点弄好了,和我一起去送给松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