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跟我说呢?电话也打不通。”
“对不起。”白雅琪静默了一下,轻声说:“手机忘了充电。”
叶天问不待她说完,急问:“我马上过来。”
“好吧。”白雅琪不再有多余的话。
叶天问穿上衣服就要出门,忽然想到去殡仪馆要转两趟车,挺不方便。边下楼边给刘根根打电话,要他开车过来,送他上殡仪馆。
路上堵车耽搁了一点时间,他们赶到殡仪馆时,差不多到了十点钟。白雅琪的骨灰已经从焚化炉里取了出来,装进了黑色的骨灰盒子里,由儿子捧在胸前,陈洪涛和白雅琪一左一右护送着缓缓穿过花园,朝墓园走去。一些亲朋好友跟在后面。
儿子已经和陈洪涛一般高了,如果不是因为死者是母亲,三人走在一起的情形,倒像是温馨和睦的一家子呢。叶天问从车上下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不愿意上前破坏这种情景。白雅琪抬头看见了他,离开他们朝他走了过来。叶天问快步上前,两人面对面站定,白雅琪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所措,眉目一低,轻声道:“你来了?”
叶天问点了点头,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电话也没一个。”
他的语气有一点责备的意味,白雅琪不安地解释道:“开始想跟你说的,知道你在工作组里有任务,担心影响你的工作。”
叶天问被她的体贴感动了,手抬起来轻轻那么扶了一下,白雅琪温顺地依了过来,两人并排走上前去。
“坟墓买在哪里?”
白雅琪摇了摇头,道:“依照姐姐生前遗愿,我们把她送到山上去,葬在一棵树下。”
“哎,原来不是说,她的灵魂愿意回归河里吗?”
白雅琪苦笑了一下:“殡仪馆方面不让把骨灰全部拿出去,所以一部分树葬,一部分撒到河里。”
叶天问尝够了垄断单位的苦头,知道这些单位的任何规定都是为了谋利,问:“一棵树花了多少钱?”
“不多,风景好一点,土壤肥一点的地方,一棵树也就两千块钱。”
“两千?”叶天问吃了一惊,心道,真是生财有道啊。树葬渐被认为是移风易俗的殡葬改革方式,而且作为生态文明建设中的一项重大内容,如今也变味了。
陈洪涛见叶天问走近,伸过手来和他握了握,说:“雅琪跟我说了,感谢叶部长对我妻子和雅琪的照顾。”
叶天问本来有无数的问题要问陈洪涛,在这种特殊时刻,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跟着父子俩踏上墓园的阶梯,慢慢攀上山去。
半山腰的山窝里,有一片泥土肥沃的土地,殡仪馆方面规划为树葬墓园。地上一排一排的种了许多苍松翠柏,作为安放逝者骨灰的所在。哪一棵树下面葬了逝者,殡仪馆方面就给逝者立一块水泥石碑,碑上面除了逝者的名字,还以玻璃框的形式贴着逝者的照片。在苍松翠柏之下,立着的水泥碑寥寥,可见人们还不习惯树葬方式。
埋葬白雅芝骨灰的树选在一个高台上,树形也较相邻的树高大粗壮。陵园工作人员事先在树下立了碑,只需把刻有名字的字牌和照片镶进玻璃框中,用玻璃校粘好,并用水泥糊好边缘即可。沿着树的边沿,预先挖了一条圆沟。陈洪涛在树下先烧了些香纸,让儿子把母亲的骨灰沿着圆圈撤了一半。看着姐姐的骨灰扬在树下,白雅琪身子靠近了叶天问,泪水扑簌簌淌了下来。叶天问回首眺望山原,山影空濛,连绵不绝。从地理学的看,倒是一块极空阔和有气势的福地呢。
见白雅琪哭得伤心,眼睛通红,叶天问心里很难过,又不知怎样劝慰她。趁人不注意,牵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一握,把他的关心和同情传递给她。白雅琪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叶天问提示道:“过去帮帮忙吧。”
白雅琪明白过来,上前从陵圆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和陈洪涛父子一起,撮土把骨灰埋了起来,并给树培上了厚实而肥软的泥土。
培好土,树葬的工作算是完成,其它亲友先一步陆续下山。叶天问和白雅琪连同陈家父子落在最后面。白雅琪一步三回头,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态。因为白雅琪的关系,叶天问对陈洪涛心存介蒂,颇有微词,这时抱怨了一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外面还呆得住,那么公而忘私,还真个能啊。”
陈洪涛羞愧地看了叶天问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叶天问这才看到他眼眶黑了一圈,身子比半年前看到了那个人瘦了许多,看来他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
真是活该。叶天问心道,猜想昨晚上看到的材料,有可能是陈洪涛向银行方面提供的,目的是阻止凤凰公司对生态农业公司和落凤村的侵占和破坏,便问:“你回来了,得把你采访的东西写出来,算是给朱总编,也给自己一个交待,朱总编可是为你担保的。”
“这文章我无法写。”陈洪涛直截了当拒绝了叶天问。
叶天问憣然悔悟,认为眼下这种情形,向他索要稿子有些不合适,道:“那就过些时候,等伤痛恢复了,心态平静了再写不迟。”
“不是丧事的问题,也不是心情的问题。”陈洪涛抬头望着辽远的山原,又转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面对的是一栋把根基建立在沙丘上的大厦,如果海洋风平浪静,如果没有人摇动大厦,无数住在里面的人心安理得,没有感觉到危险存在,任何人一旦想看一看大厦的真实面目,或者看一看下面的基础,就有可能因为恐惧而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如果撬动其中的一块短板,整个大厦会轰然倒塌。因此,即使我深知内情,也不会去推动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使大厦倒塌下来,伤及许多无故。”
叶天问猜测,如果直接问及南凤集团的问题,陈洪涛可能拒绝回道,便避实就虚,以关心的方式,巧妙地问及他这次采访的行程,说:“你出去这半年,手机都打不通,都到了什么地方?不会是去采访低碳生活,钻进了深山老林吧?”
“那倒没有,家里有这么沉重的负担,如果不是为了揭开事实真相,我哪里抛得下呢?”陈洪涛说话的时候,把宽大的手掌在儿子头上摸了摸,说:“即便是为了工作,我也很对不起她,对不起儿子和雅琪了。”
“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南方,后来没有钱了,我就在南凤集团企划科里打工,赚一些生活费,南凤集团内部执行军事化管理,一般新人进去了就出不来,除非他们掌握了此人的全部经历,并完全取得了信任。”
报纸上刚刚揭露山西黑砖窑事件,类似于黑砖窑的企业非法用工情况,生活中还不知有多少呢。即使像深圳的著名企业富士康,最近也暴出企业员工不堪忍受艰苦劳动条件,屡屡上演跳楼的惨剧。陈洪涛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深入企业进行卧底调查,人身自由遭到限制,当然不足为奇了。
回到停车场,陈洪涛上了殡仪馆提供的车子,叶天问上了自己的车。白雅琪原本跟在叶天问身后,站在车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上了殡仪馆的车,留下来的还有陈洪涛朋友的四个车,大家一起朝着卫津河大桥驶去。
灵车停在卫津桥头,陈洪涛父子捧着骨灰盒从车上走下来,白雅琪抱着鲜花跟在后面,回头见叶天问也跟了上来,使有意落了几步,和叶天问并排走着。朋友们依次跟上前,大家在大桥头并排站好,望着奔涌的河水默默祈祷,陈洪涛回头看了一眼儿子,严肃地说:“儿子,跟你母亲告别,让她顺水飘流,雅芝,安息吧!”
儿子满眼含眼,像男子汉般庄重地点了点头。他打开了骨灰盒,把骨灰一点一点扬进河里。白雅琪撕下鲜花瓣拌着骨灰撤进河里。鲜花落进浪花之间,很快随之飘流。叶天问站在桥上,看着鲜花飘零,一个生命就像浪花一般,在生命长河里沉静、消逝,心底弥漫着透心底的悲凉。
“妈妈!”儿子撤完骨灰,把盒子抛进河里,随即对着河川大叫起来,撕心裂肺的叫喊,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白雅琪扶着桥栏杆哇啦啦大哭起来。
“妈妈——”凄绝的叫声在河谷间回荡,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