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都不姓胡,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鹿韭丹”。
鹿韭是牡丹的别名,媚世则是兰花的雅称,玉霄派门下以花卉为名的传统,恰恰来自于此,不过就是这两位尊上的化名罢了,绝非是她们原本的名字。
在鹿韭丹印象里,主人和胡姑娘永远是一起出现的,谁也离不开谁。她们之间不是媚世与她的那种关系,这点鹿韭丹日积月累观察下来,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更亲密则是毫无疑问的。胡姑娘从不喊“主人”,只称“小姐”,她猜想胡姑娘应是主人的贴身侍女,也可能是庶出的姐妹。
就像这幢位于城中陋巷里的会面地点,她跟随主人多年,竟也是头一回知晓,胡姑娘单独出现在这里,本身就透着蹊跷。
胡姑娘是不寒喧的,但或许是教养良好的缘故,她的单刀直入从不令人觉得不快,不致本能生出抗拒。
尽管鹿韭丹意识到这点,却无从破解,不管胡姑娘问什么、怎么问,她就是讨厌不起来,仿佛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原本的谨小慎微在紫衫女子开口瞬间便烟消雾散,比着魔还可怕。
“玉骨动身了么?”
“我让她带海棠去了,都按姑娘吩咐。”
闲坐于暗影中的白皙丽人一笑,微带幽蓝的雪肌更胜玉脂,清冷无汗,浑不似人间应有。媚世也很美,一坐到此人身畔,原本脱俗的女郎顿成野凫番鸭,说不出的支绌庸俗力不从心,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怜悯,不忍直视。
这就是天仙与凡人的差别罢?鹿韭丹忍不住想。胡姑娘的白是她从未见过的,非脂非乳,不似象牙美玉,滑如丝绸却又更加通透,更重要的是瞧着全不像皮肉,无半分血色。
鹿韭丹平生所见,最接近胡姑娘肌肤色泽之物,是一枚镶在银戒上、鸽蛋大小的无色宝石,如珍珠般浮挹着五色虹彩,半银半白、似透非透,她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珠宝。胡姑娘将戒子给了媚世。
“这叫蛋白石,据说来自域外,又叫‘树化玉’。”媚世告诉她:“胡姑娘说了,这种石头成于禽兽草木的遗骸中,沉入地底之后,须经千年万年的岁月方可得之。白色是最珍稀的,这是骨骸之色,不为外物所侵,依旧维持曝尸时的纯净。看着像是通透的,其实你看不透它,这是古老岁月的颜色,是埋藏最沉的砂砾最后的模样。”这种空灵的说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果然媚世戴上之后,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
柳玉骨对三人之死的交代,是大有问题的,胡姑娘一听就明白,为何分开讯问时,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拢,明明少女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
“难道……是在降界里先套好的说法?”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胡姑娘柔柔地笑了。“万事皆有可能。只是这个可能性对比其他,恐怕是要小些。”鹿韭丹俏脸微红,乖乖垂手听训。
鹿韭丹等口中的“胡姑娘”,自是在梁燕贞身畔辅佐她的怜姑娘怜清浅了。
养颐家一案兹事体大,越过“辵兔神”的辖权、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渊使共计七名,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五人被梁、怜救回迎仙观,寻获的地点就在泠水亭畔。从亭阶外拖到飞崖边的残存血迹推断,现场至少还有一名伤者,受的伤足堪致命,极可能就是胡媚世。
五人苏醒后,柳玉骨当场做了简单的口头报告,这当然也在怜清浅的沙盘推演中,鹿韭丹于是打断她不让细说,按计划分开盘问,五人的说词大抵相符,虽有若干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鹿韭丹从懂事起便混迹江湖,见多了郎中的骗人把式,深知“太过完美的说帖肯定是假”。身在混乱的战局中,冒着生命危险与人厮杀、血脉贲张之际,决计不能洞见观瞻,丝毫无漏。
鹿韭丹并非盲目地相信弟子,才做出判真的结论。但在与梁燕贞、怜清浅主仆三人密谈的书斋里,怜姑娘却果断地否定了她的看法,认为五人串供欺瞒,必有隐情。
“你让玉骨先说了,这是头一错。”怜清浅知她是服理的,也不拐弯抹角,含笑道:“不怪你,你心急着想知道媚世怎么了,才教她逮着了机会。芳好能力远不如你,但无此牵挂,当能心无旁骛执行,没准丫头们便要露出破绽。
“玉骨的谎说得很糟,所以抛出最重要的关窍,让其他人替她圆。也就是说,她的简述多数是事实,只动了其中一两处,左右听了就照这个来圆谎,即便略有出入,也是合理的模糊。”
关于胡媚世和玉茗之死——恐怕她便是窜改了这两处。
柳玉骨绝不会对妹妹下手,从归来后的失魂落魄推断,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踪,皆非柳玉骨所为。
这套串供的手法极为精巧,是依据众姝以柳玉骨马首是瞻的习惯所设计,便是在迎仙观的师长面前使将出来,鹿韭丹等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她们平常就是这样。说是如此,却不是临场发挥就能用得好,须经反复练习,历时而得。她们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才练好了这样的技巧?
怜清浅不欲打草惊蛇,却巧作安排,让“主人”无预警地现身与五人见面,看似怀柔招抚,实则推进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催促她们加速阴谋的脚步——倘若有的话。
戴着羽羊盔的,是名叫羊余容的风花晚楼朝奉,最初是给梁燕贞梳头的,年纪还大着梁小姐几岁,其人勤功巧慧,成年才学武却练成一身高明的内外功夫,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愿者之一。后在怜姑娘的指导下,负责钻研和传授天予神功,极罕对外露面,楼中地位甚高,都管叫“羊嬷嬷”或“羊夫人”。
羊余容与柳玉骨等人见面之后,鹿韭丹便派给柳玉骨新任务,让她去盯梢“那人”,目的是为她制造放风的机会,测试会追索“主人”否。羊余容在执夷城内另有私宅,也是风花晚楼的据点之一,周围布下天罗地网,若柳玉骨胆敢踩探,立时人赃俱获,无从抵赖。
起初鹿韭丹不无忐忑,但盯梢迄今两月有余,其间羊余容至少来过两次,柳玉骨却没有任何出格的行动,鹿韭丹慢慢觉得:兴许是姑娘多心了,玉骨脾气虽倔,却非不念师恩的背骨之人,她会急着向自己禀报,更可能是深知两位师傅的亲密无间,将心比心,兼且愧疚难当所致。
此时此刻,在这陌生的密会地点,“胡姑娘”便再问她一次,鹿韭丹仍会为徒儿辩驳,这不是苟徇私情,而是有理有据。
鹿韭丹就是这么好懂。怜清浅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嫣然睇眄:“还觉我冤枉了她?”鹿韭丹抬眸直视:“姑娘是不会犯错的,就是太不信人了。”即使极力抑制,仍气鼓鼓如松鼠般,至多是头自以为克制的小母松鼠。
怜清浅噗哧一声,握她的手轻轻抚摩,啧声凑近:“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呢。”鹿韭丹便有满身刺,也被酥腻凉滑的小手摸软了,只剩下一丝不甘,咕哝道:“我哪有?是主人说的。她说姑娘决计不会犯错,有时看似偏激,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没有恶意。”
怜清浅夸张地一扬眉,还未作势,已先笑场。鹿韭丹也笑起来。
“我很希望你是对的,你看人一向很准。”怜清浅收了笑声,面上仍带浅笑:“关于那人的动向,玉骨丫头怎么说的?”
鹿韭丹精神略一振,摇头道:“成天赖在客栈里,除了喝酒啥也没干。”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头,是柳玉骨今晨与海棠交接后,回观上缴的报告,稚拙的字迹写着三天来的观察记录,细致到“离房出恭,廊遇掌柜,茅房前调戏帮佣颜李氏”的程度,却连一面也写不满,酒埕进出的次数还比人多。
怜清浅反复看了几遍,搁下纸笺,生生忍住一声叹息,抬望女郎。
“关于那人,上头写的倒是没错,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客栈。但玉骨丫头没说的是:三天前晌午,有名女子来见了他,之后他才开始喝的闷酒,约莫是哀悼熟人之死,借酒浇愁。”
鹿韭丹娇躯一震,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谁……为何……不会……”一时无语,秀额上微见汗渍。胡姑娘从不骗人的,聪明到不屑说谎,只要有一丝丝的不确定,就不会把话说死;她能说到这个份上,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钉钉,正式成为罪愆。
而她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怜清浅就为这刻才握的手,柔荑略紧,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她,柔声续道:“那女子你不认识,但玉骨肯定认得她,她们在降界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认出来。就姑且称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