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说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玉蒸是好孩子,你带她回故乡去,落叶归根,下辈子莫再漂泊无依,流转于江湖之上。”柳玉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养颐家庄园毁于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损了三个人,除被羽羊神指为降界目标之一的“紫华痴客”胡媚世,还有担任九渊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两名弟子。事后遍寻火场都没找着三人尸体,也许是烧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于何处。
幸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苏醒后全员伏地,自请死罪,说是在降界中杀伤二师傅,彼时双方隐蔽身份,激战间无暇言语,待发现铸下大错,二师傅已身受重伤,回天乏术。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战中为燕无楼所杀,柳玉蒸则到众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识前,都还跟着小队一起行动,但主人与胡姑娘平明时搜索战场,却始终没找着柳玉蒸,只能认为少女不幸罹难。
以当夜战况惨烈,连被誉为“风云峡麒麟儿”、一路在降界过关斩将的应风色也力战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侪中的后段,香消玉殒固然不幸,但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闻报不敢大意,所幸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虑过的各种情况之内,好生安抚后,与苏芳好分工合作,将众姝分隔开来,一个一个单独问话,判断柳玉骨之言大致属实,才回禀胡姑娘,静待主人的裁示。
数日后,少女们被带到观里的密室——她们从不知自小生长的环境里,竟有这么个地方。等待她们的,是一名头戴羽羊盔、身段玲珑曼妙的红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与掌门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与苏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谨垂首,驯似绵羊。
主人。这两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无须赘言阐释。
“一直以来辛苦你们了,起来罢。”羽羊盔中透出的声音,与恶梦开场般的兑换之间所闻并无二致,语气却无半点相近之处,明显非是自称“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我受恶徒胁迫,不得不派你们进入降界,经历煎熬折磨,这是我的无能。”
苏芳好微转向前,翘着兰指抱拳躬身,话头接得分毫不差:“我等之命,俱是主人所赐,就算肝脑涂地,不过就是还了主人而已。子女报天地父母的恩情,岂非理所当然?”
你就算肝脑涂地,对主人也毫无益处——鹿韭丹忍住冷笑的冲动,跟着转身抱拳,做足样子给少女们看。
她们对刻薄碎嘴的“苏师叔”未必有好感,但苏芳好与鹿韭丹起码这时是一边的,两人肩负着感染、浸透,最终说服弟子们,甘心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务。万一不幸失败,就得把这些长歪的劣苗处理掉,以免遗患。
玉霄派迎仙观的设置,最初是稳定而有远见的一着棋。
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从乡里和江湖双管齐下,就能凭空创造出绝妙的掩护:这个门派的源流清清楚楚,绝非虚构,却不会有突然上门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无有宗门之累,遑论权争;无论怎么追索,都找不到它与风花晚楼有任何的关系,身家干干净净;而有了充足的银钱支援,成东海一方名门大派,也就是迟早而已。
为此,尽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没少灌输弟子异于世俗的贞操观念,却无法从小洗脑,让她们为主人不惜一命,誓死效忠。这是为了让迎仙观看上去更像个正常的武林门派,而不是风花晚楼的掩护或分支。
羽羊神的横空出世打乱了安排,胡姑娘虽未明言,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测那厮是循玉霄派找上门的,送入降界的人选不能和风花晚楼扯上关系,以免暴露主人根柢。思来想去,也只能牺牲这批弟子,造成眼前进退维谷的窘境。
鹿韭丹连命都可以不要,杀掉朝夕相处、十年提携的弟子又算得了什么?但她们身上充满了她和媚世共同创造的珍贵回忆,如果可以,鹿韭丹不想亲手粉碎这一切。
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还有若有似无的格格细响。那是柳玉骨捏紧拳头的声音。少女们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上,仿佛等玉骨拿主意,一如既往。
主人转过身来,缓缓拿下了羽羊盔,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面孔,握住柳玉骨的手,抚着她苍白手背上绷出的青络,仿佛要将伤口抚平也似,哽咽道:“没能保住你妹妹,是我的错……”一时难言,只能握着她的手,两人抱头痛哭,少女们也都哭起来。
危机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但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创痛一直都在,困难的还在后头。
胡姑娘安排了几拨人,在养颐家的余烬间翻足三个月,始终没找到三姝之尸,理智上众人都明白:是时候放下执着,继续往前走了。数日前柳玉骨来向她禀报,说想回石溪县一趟,带妹妹玉蒸归葬她俩出生的芰后村,鹿韭丹当场应承下来,禀明胡姑娘时,也未因擅作主张受责难。
柳玉骨预定今日动身,简单的行囊和以棉布剑衣里起的双剑置于房内角落,少女没惊动旁人,只因掌门人嘱咐她行前一晤,师徒俩才约在知客房里,以陶盏粗茶饯行。
“再让我瞧一眼玉蒸,”鹿韭丹低声道:“我同她说最后几句话。”
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从暗袋里取出一只小布包,打开里外数重,露出一束头发来。
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还,便将及腰的乌溜秀发,剪到背心肩胛的长度,与其说是因应降界召唤,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借此明志。剪下的头发舍不得扔,径以丝带束好,小心收在抽屉深处,被姐姐用来代替遗体,送回芰后村安葬。
鹿韭丹伸指欲抚,半天却落不下手,仿佛绉抽间搁的不是发束,而是刚褪红的半截灰炭,踌躇片刻,又一层一层包了回去,抽手垂于桌底;静默良久,哑声道:“你带海棠一块去。南元郡路途遥远,两个人也好相互照应。”
始终垂敛眼帘的柳玉骨,突然有了反应,抬头微露诧异:“那人……不用盯梢了么?”鹿韭丹轻咳两声,声音神情恢复宁定,嘴角微扬:“你盯了他大半个月,那厮除却客栈饮酒,干过别的没有?”
柳玉骨一怔,微露笑容,小小的知客房像开了满屋子的花,连空气都能嗅得人醉。“那倒是。他饮下的酒浆够撑死几头大牯牛的,偏就撑他不死。”师徒相对一笑,鹿韭丹从腰里取出几枚金叶塞给她。
“别让海棠回来收拾了,缺什么市集上买。你俩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那盯梢的目标不动则矣,动起来只能说是神出鬼没,轮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仅衣剑备便,随时都能出手,随身还带食水干粮,以应不时之需。柳玉骨盯到今儿天亮前,才让海棠给替回来,向掌门人报告后整理行装,也就一个多时辰前的事。
柳玉骨默默收起金叶,扎好腰封,肩囊提剑,对着师傅长揖到地,转身推门而出。
鹿韭丹一直坐着,试图从她修长的身影中看出妹妹的样子,可惜两姐妹身量虽似,气质、动作就没点雷同,柳玉骨怎么看都是柳玉骨,与温顺的圆脸少女完完全全两个样,不如那束头发思人。
回过神时,鹿韭丹才发现腮边挂着一点泪珠,随手抹去,直坐到心气平和了,才离开知客房。
她安排苏芳好今日在悬壶局坐堂是有原因的。
偌大的观里没什么人,全喊去悬壶局充排场了,红衣飒爽的窈窕女郎就这么从后门走出去,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三转五绕,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轻叩暗号,内闩嚓的一声滑脱,拉开仅容侧身的小缝。
这屋子看似破烂,四面全是砖墙,梁椽结实、基础稳固,若说地底挖有几条密道,鹿韭丹也毫不意外。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屋内仅有一人。
“姑娘安好。”女郎恭谨欠身。主人虽是众人之天,连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随,万事莫不以主人为念,其实大家都知道:主人比胡姑娘好说话多了,喜怒都在脸上,又不纠结细琐,众人心里对主人是敬爱大于惧怕。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胡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