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陛下的恩典,臣侍很喜欢。”
克制、谨慎、守礼。
长宁说得不错,他有心事。
“你喜欢便极好,”女帝终于转过去看身侧的少年人,对上他的眼睛,露出一个体面典雅的笑来,“若是哪里不喜欢了,或是想住去旁的宫室,除了步蟾宫栖梧宫,其他空置宫室朕都应了你。”
“瀛海宫就很好,臣侍知足。”少年人收敛了声线,只轻声回应,连微笑都是局促的。
他那俊美轻灵的长相,实在不适合这般小家子气的神态。
“崇光,”天子越过矮桌,握起年轻侍君的手,“你的眼睛并不是这样说。”这双眼睛和宣平侯一模一样,看得女帝快要忍不住转过眼去了,“你有心事。和朕说说,便是不想做侍君要出宫朕也无有不允的。”她尽力笑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少年人的眼光这才轻盈了一瞬,“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女帝不由发笑,轻轻揽了他肩膀,“自然,朕金口玉言,还能作假?”
片刻沉吟,崇光在天子怀里靠了靠,将下颌搭上女子颈窝,朗声道,“……臣侍想要真正的侍寝,请让臣侍伺候陛下吧。”少年的口气是那样明快,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怎么要这个呢?莫非有谁给你脸色瞧了?”对少年人近乎明示的肢体,女帝些微远离了些许,“那更多更难得的朕也能许了你。”天子的笑意有些飘忽,像是夜徙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臣侍有陛下的宠爱,怎会有人敢看轻臣侍?只是侍君最想要的便是陛下的宠爱,”崇光笑道,“臣侍自然也想要。”少年人的身体温热得灼人,从矮榻上移过来,那唇便落在了皇帝颊侧,轻若蝶翼,“臣仰慕陛下。”
女帝是不信命的。
命也好,运也罢,都是人连接在一起才会产生的无形之物。求神拜佛,不过是为不可说不可测之物寻找一个寄托罢了。报应不爽之言,终究是弱者的自我抚慰。
但她忽而便冒出一个想法:是否从她在宫宴上撩拨不更世事的少年郎开始,她便注定有一日要以如此难堪的关系去面对崇光?
少年人的眼里落满了星辰,被凌烟池周的灯火照得发亮。
很难不叫人想起上巳里那一船的春水,和春水映照下少年郎灼人的眼光。
夜色早临,却让人有了身处黄昏的错觉——视野间光影浮动,亦真亦幻,像是再踏出一步便要误入太虚,逢上什么不可言说之人。
几滴水落了下来,浸入发间衣缘,很快便冲散了那一点错觉。
不多时,雨滴便像鼓点一样急促地打落下来,砸在人身上还会溅起细小的水珠。
暴雨。
崇光赶紧卸了外衣罩到皇帝头上,在宫人们还没来得及上来伺候之前先拉起女帝跑回了殿中,“怎么突然就下雨了……陛下没淋到吧?”少年人赶紧扯了湿透的外衣,发现女帝早被浇透了,两只落汤鸡站在台阶上,脚下是一滩水渍。
“朕倒没什么事,你却去擦擦,着凉了可怎么好。”女帝挽了崇光进殿,由了宫人拿着毛巾擦拭头发身上。
殿内的宫人又是一迭声地要衣服,又是赶紧地招呼熬姜汤,又是招呼了要将外头的摆设都抬了上阶,一时间进进出出,忙碌得很。
崇光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不过是一点雨,臣侍身子强健,没事的。”说着还轻轻跺了跺脚,叫伺候着把鞋子换了,才跟了天子去后殿更衣。
天子去了外衣,没想到内里的中衣和主腰也湿透了,不得已叫了长宁赶紧回去栖梧宫取衣裳,此刻只能顺了崇光的抱腹、中衣同外衣,一袭男装在后殿绞头发。崇光毕竟是男子,虽还不到及冠年纪,身量究竟比皇帝要壮实许多,一身衣服便显得过于宽大,加之散着头发,有些没了平日里的威压。
见着他进来了,天子微微侧过头看他。少年人周身围了几个宫人,忙着给他擦干身子,换一身干衣。崇光脸上还有些水珠没来得及拭干,渐渐地顺着下颌角滑落下去,流过颈线,滚过喉结,直入交迭的领口,再也不见。
他的肤色并不是京中官宦子弟的白皙,反倒有些阳光晒过的麦色,教内殿那点微弱的灯火一照,越发地有了些蜜糖般的光泽。
“崇光,你在家中是习武的吧?”女帝随口问道。
他并没想到女帝会突然问他这个,一时有些愣怔,“是,父亲一直教导臣侍习骑射长枪。”
“怎么上次要同朕说只读书呢。”女帝的语气轻飘飘的,带了些抓住把柄的戏谑,“莫非是什么不可说之事?”
崇光心里一惊,赶紧跪了下去,“回陛下,臣侍虽习武,但母亲和祖母不许臣侍跟着父亲从军,故而只当是没有修习过。并不是有意欺君。”
“怎么还跪了,朕不过是问问。”女帝好笑,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姜汤,“你母亲拢共就三个孩子,你大哥又身体不好,她不舍得你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的。”
真要说起来还算是皇帝对不住赵家。
“既然习过武,”女帝自顾自说了下去,“少不得秋狩要带了你了,也叫朕看看你的骑射。”
“好啊!”崇光一时忘了规矩法度,眼睛亮了起来,“父母亲从不允臣去秋狩的,多谢陛下!”
不允?怕不是担心叫女帝见了他们家还有一个习武的小儿子,又征召去前线守边疆了。女帝心下无奈,大约送进宫来也不过是怕被赵殷那个死脑筋带去漠北了吧,才特意瞒着他,一门心思把他弄进来关着。
只是注定要千里奔驰的骏马,如何能囿于一方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