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在第二天清晨得知亨利二世去世的消息时反响非常平静。“我本来想先去看望玛蒂尔达的。”他开始整理衣服,“他在丰特弗罗德修道院吗我会过去一趟。此外,我是国王了,告诉他那些顽固的仆人,国王命令他们立刻释放我的母亲。”
直到现在他还有一些不真实的观感,他的父亲真的死了,他所有的不忠、罪恶和他对他的伤害都被上帝带走了,这种彷徨与空虚直到他策马来到修道院,清晰地看到亨利二世的尸体时才消失,他死了,死于绝望与背叛,他终于得偿所愿。
他长久地站在亨利二世的遗体边,面无表情,说不清他是高兴还是悲伤,也许两者皆不是他终于完成了复仇,可当看到亨利二世终于绝望而死时,他发现他竟然并没有感到开心,他对他的恨并不会因为他的死去消散。“谁还在陪着他”他问,“威廉马歇尔,克朗的莫里斯,还有谁”
“杰弗里主教,他主持了先王的安魂弥撒。”
“叫杰弗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理查冷笑道,“让他来见我。”
杰弗里主教和约翰的年龄的差不多大,但他的老成与才华远胜于约翰,当他见到理查这位比他年长且地位尊崇的兄长时,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惧怕,相反,例行的问好后,理查能感受他眼中的恨意,他是为亨利二世恨他吗
恨吧,憎恨不能改变他的无能,只有复仇才能。“他留下了什么”
“一幅画,相信您已经看到了。”
“他留给你什么”
“一枚戒指,他嘱托我将这枚戒指交给卡斯蒂利亚国王陛下。”
“他是个慈父。”理查漠然道,“好了,去卡斯蒂利亚吧,问候一下我的妹妹和我那三个可爱的外甥女,然后再也不要踏入我的领地。”
他没有再看杰弗里主教和亨利二世的遗体,而是径自离开了停尸处前去接见威廉马歇尔。那一天在勒芒城外,威廉马歇尔曾经险些杀死他,在他前去曼恩劝说约翰时威廉马歇尔本可以弃暗投明,但他却掉头去了希农。亨利二世活着的时候,他会憎恨这样一条走狗,但亨利二世死了,他可以考虑将这条走狗收归己用。
“你前几天还想着杀我。如果不是我用我的胳膊挡住了你的长枪,你一定会这样做。”见到威廉马歇尔后,理查如此说。
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如若威廉马歇尔接受这种说法,固然保全了理查的颜面,却也承认了他确实曾经想要置理查于死地。“上帝见证,我从没有这样想过。”威廉马歇尔在短暂的沉默后决定冒险一搏,在他选择效忠亨利二世直到他死去之后他就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了,“若我真有杀心,哪怕您伸出胳膊,我也可以杀死您的。”
这是冒犯,比理查此前预设的陷阱更严重的麻烦,但他听了这个回答后只是哈哈大笑“我欣赏你的诚实。好的,马歇尔,我宽恕你,以天主之腿发誓,我永远不会在这件事上生你的气。”
他赌对了,理查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也许亨利二世的担心是错的,他当国王也不算什么灾难。“我听闻他曾将克莱尔的伊莎贝拉许配给你,身为一个忠诚的仆人,这倒也算个合适的奖励,等我加冕后,我会将她的监护权也移交给你,你将会成为王国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大贵族。”他审视着威廉马歇尔掩藏不住的心动面色,在心里暗叹这就对了,没有什么人的忠诚是永恒不变的,除了对利益的忠诚,“怎么样,接受我的馈赠吗”
“我将如忠诚您的父亲一样忠诚于您,国王陛下。”威廉马歇尔道,理查很满意这个结果,吩咐他前去迎接埃莉诺太后后便让他离开了。
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务后,理查便接到了来自阿基坦的消息,看到那封信后他便脸色大变,急忙骑马从丰特弗洛德赶往普瓦捷。“玛蒂尔达”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普瓦捷的城堡,而此时的玛蒂尔达已经病得不能从床上下来了,“狮子”亨利和奥托本守在她床边,理查一来便推开“狮子”亨利,握住玛蒂尔达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上“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茫然又脆弱,他已经能感受到玛蒂尔达的生命在流逝,他无法自欺欺人,像小亨利一样,他本来那么健康,可以在比武大会上大放异彩,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可以带走他。他对小亨利的死无动于衷,可是玛蒂尔达
“不要为我难过,理查,国王不应该当众表露悲伤。”玛蒂尔达虚弱道,她已然形容枯槁,不像从前那样光彩照人,可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我很高兴你能回来看我,可惜我看不了你加冕时的样子了。带上我的祝福去圣地吧,你一定能成为像布永的戈弗雷1一样的光复者,像你从小梦想的那样。亨利。”
“玛蒂尔达。”“狮子”亨利上前一步,他看起来无精打采,胡子也没有打理,比他的实际年龄更老一些,玛蒂尔达勉强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胡子,“很抱歉,亨利,我本以为我会活得比你更久。带我回你的家乡吧,去奥托出生的不伦瑞克,我已经快忘了那里的样子了”
“狮子”亨利的表情微变,腓特烈一世早已对他下了禁令禁止他返回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玛蒂尔达却要他回家“我会护送他回去。”理查突然道,病床上的玛蒂尔达欣慰地眨了眨眼睛,但她的声音已经更虚弱了,“亨利,我们不久以后也许便要重逢了,趁你还活着,趁你还能骑上马、提得动剑,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十二岁的奥托已经长成高挑英俊的少年,比他的舅舅们更加俊美,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奥托急忙弯下腰,让玛蒂尔达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触碰到他“你已经长大了,即便这次不能和你舅舅一起前往圣地,你将来也要做一位勇敢的战士。若命运交付给你更多重任,你在骄傲之余,也应学会仁爱与谦虚,让你的父亲以后慢慢教你吧。”
奥托隐隐意识到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是比起那虚无缥缈的地位,还是眼前即将死去的母亲更令他在意“我会的。”他哭泣道,“若我能做到,若我不再做让您生气的事,您可以好起来吗”
没有人忍心回答他。意识到玛蒂尔达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教士们开始给她做安魂弥撒。“理查。”在理查起身之前,玛蒂尔达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理查低下头,看到她的眼睛似乎又有了一瞬的光亮,“不要再为过去的事痛苦了,原谅父亲也原谅自己吧。”
原谅父亲,原谅自己温柔的颂唱声中,理查的脸却僵硬又惨白。“我怎么能原谅”他喃喃道,他的脸孔矛盾又悲伤,“我不会原谅他,玛蒂尔达,我不会原谅他”
而玛蒂尔达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满室的哭声中,英格兰的玛蒂尔达在丈夫、儿子和兄弟的陪伴下安详离世,在她父亲亨利二世去世后的两周之后,她是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诺第四个离世的子女。
讣告很快传遍了英王和法王的领地,无数领主、骑士和吟游诗人都为这位美丽、高贵、温柔的公爵夫人哀悼,香槟宫廷也不例外。“我为我的姐妹哀悼。”香槟伯爵夫人玛丽卡佩说,因为人尽皆知她和这位异父妹妹并没有太多交流,所以她只表达出恰当的哀痛也是正常的情况,“希望我的母亲不要太过悲伤。”
“我们会转告王太后的。”使节回答道,当他们离去后,玛丽卡佩的神情重归漠然,哀悼,他为什么要哀悼
在她为自己和妹妹的身份地位日夜忧虑的时候,在她为嫁给香槟伯爵做准备日夜学习拉丁语的时候,英格兰的玛蒂尔达正在一场场宴会和仪式中大放异彩,所有人都称赞着埃莉诺王后的长女是多么美丽聪慧,可她才是她真正的长女,她曾经也疼爱过她,可她离开巴黎后就彻底遗忘了她。
她嫉妒玛蒂尔达,嫉妒理查,嫉妒所有得到了埃莉诺的爱的孩子。“她是先于你死去的第四个孩子。”她对着虚空轻声道,“但绝不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