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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第2页）

好吧好吧。周雪娟还想说什么，郑亦梵果断挂掉电话。两个与自己亲近的女人乳腺都有问题，这是为什么呢？郑亦梵想不通，想不通脑子就走了神，脚底打滑跌了个趔趄，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大清早听到什么消息不好，偏生听到周雪娟说生病的事，真晦气。

郑亦梵回到办公室，拿起周至光案件复查报告正要离开，发现办公桌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份红头文件。他瞄了一眼，内容是将来俊臣等两位检察官调离检察干部队伍，调至市政协办公室任主任科员。郑亦梵心惊，心想这决定真快啊。在检察院党组会议上，郑亦梵已得知来俊臣调离检察官岗位的原因。他们在办理南原一县级市副市长受贿案件，使用了刑讯副供手段，恰恰副市长又在检察院里有人，暗中拍下副市长遭刑讯的图片和视频留作证据，副市长被判三缓三后，不停地跑到各级机关上访，反复申诉遭到讯刑逼供的问题。省检察机关对案件进行了复查，幸而受贿证据确凿，仅仅是案件审理程序和手段存在瑕疵，不足以否定案件的最终判决结果。为让上访者息访，上级检察机关与上访者达成妥协，将两位责任检察官调离检察机关。林检察长在任时，与省检察院反复争取保留两位检察官岗位，一去一来，拖到了现在。想不到朱检察长上任，此事马上就见了红头文件。

郑亦梵曾提出，来俊臣是反腐战线经验丰富的专家，熟悉检察业务，办案手段存在瑕疵，有自身原因，更多的还是历史原因造成的，要宽容，给他们一个机会。朱松检察长也答应了，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不能保护手下同志，郑亦梵又沮丧又难过。他想去找来俊臣谈一谈，在门口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惊讶地说：我正要找你。

他让来俊臣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茶端过去。来俊臣诚惶诚恐起身接过，放在茶几上，客气道谢。郑亦梵看着杯茶飘出的游丝热气，又看看恭敬拘谨的来俊臣，心说人走茶凉，这茶还不凉呢，人倒客气起来了？

这事怎么？郑亦梵迟疑地问。

来俊臣误会了他的意思，认真地回答，这事说起来呢，错在我，但我又算不上错。

此话怎讲？

还不是如你所说，这种情况是有历史原因的。来俊臣苦笑道。倒把郑亦梵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在检察院党组会上说的话，怎么传进了来俊臣耳朵啊，看来检察院领导也有人口风不紧，今后凡事小心为上。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位全国知名的法医专家医学硕士毕业，考入政法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毕业后选择进入公安系统，主动申请到基层派出所挂职锻炼。师从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所长跟班学习。老所长交给她的第一个活儿：审问一个制假团伙成员。

审问对象是一位清秀女孩的外地女孩，模样特清纯，怎么看都不像混社会的人。女孩看起来很害怕，头也不敢抬起来看她。专家想通过和风细雨的方式感化女孩，和她交朋友，深入她内心，再让她交代问题。专家坐在旁边跟女孩聊天，想拉近心理距离，让女孩放松。女孩果然很配合，很开朗，与她敞开交流。最后进入实质性的问题，专家问女孩来过这个地方吗？女孩回答：没。专家开导说，山城离你家不远，你们村里这么多人过来，你跟他们来看看，应该很容易吧。女孩肯定地回答：没来过，没来过，就是没来过。专家相信了女孩的话，向老所长汇报：根据我对女孩的了解，她没来过，没有参加售假活动。老所长说，她骗你呢。老所长已经问了其他的人，她们之中谁曾经来过，了解得一清二楚。老所长请专家把女孩带到他的办公室，让女孩坐在凳子上。老所长猛地跳到对面桌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盯着女孩：你叫什么名字？老所长语气异常严厉，跟专家温柔的风格完全不同。女孩感到特别意外，受到惊吓，边抹眼泪边痛快回答，来过来过来过。

专家这才知道，犯罪嫌疑人和普通人包括学者，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明底层一些执法部门，如法官、检察官和警察的异常行为，是针对危害社会群体的。社会上老是批评他们如何如何粗鲁，实际上警察行业特殊的工作性质决定所面对的一些难题，需要他们采取在实践中检验过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才能解决问题。

嗯，我不否定你说的这些，最早研究犯罪人的意大利学者龙布罗梭说过，犯罪人是介乎正常人和精神病人之间的一个群体。他认为有很多犯罪人并不是法学家想像的那类人。很多法学家站在道德高度上，对复杂的社会问题表现出一种理想化的认知状态，实际上犯罪人的身边，如监管的警察，就是狱警，接触他们的法官、检察官，包括罪犯身边的亲人，他们对犯罪人的了解往往和站在道德层面或者站在理论层面的法学家和专家，具体感受截然不同。

来俊臣眼睛一亮，谢谢你对我们所作所为的理解。

郑亦梵难过地说，理解有什么用？事情竟然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来俊臣强作欢颜，理解万岁，至于调离岗位，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给我保留了做人的最后尊严。

他所说的做人尊严，郑亦梵理解为保留了饭碗。来俊臣曾说过一位县社保局长的老同学的故事，受贿四万、被判四年徒刑，行满释放后生活没着落，向县民政局提出每月三百二十五元的低保申请。县民政局长是来俊臣同学，他听说了这事，打电话吩咐局长同学，四五千的工资不要，竟要几百块的低保，真是造孽，快点给他。郑亦梵还记得来俊臣将工作说成卖身契的话，可见出身农家子弟的他对这份工作的看重，真真切切看成不可离手的饭碗。既然这么看重这份饭碗，平时行事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来俊臣何其精明，读懂了郑亦梵怒其不争的意味，缓和了语气解释说，多谢郑局长费心，可能你心里有疑问，我来俊臣怎么会犯如此低等的错误呢？实际上这是理论指导实践的结果，也可以说是猫论指导思想在一定时期所产生的特别作用。犹如高考指挥棒影响整个教育体系，破案率、审结率等，这些司法机关的指挥棒，也影响着我们的办案方式。实现任务目标成为第一要务，至于执法过程使用什么手段，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换一句话说，为了达到净化风气、打造平安社会的高尚目的，司法程序与手段只是技术性因素，不会包含任何道德乃至法理的拷量。现在来看，这种理念是造成众多冤假错案的法理思想土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旦涉嫌犯罪，就成了社会公敌。对于敌人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可以刑讯，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刚参加工作时，带领我们的师父和领导也是用这种理念教育我们的。

郑亦梵想起第一次讯问周至光的情景，来俊臣严厉的语气曾令他颇为不快。任何理念或习惯一旦成为行为素养，是很难改变的。司法观念程序随时代发展不断更新，继续沿用老办法处理新问题，自然会陷入一种无法愈越的精神困境。今天发生在来俊臣身上的事，也许就是自己明天将要面对的事，想到此，郑亦梵内心猛然一震。

来俊臣也和他想到了一块，歉疚地说，师父的引导并不能成为我犯错、为我开脱的理由，关键还是自己落后了，今后到政协机关，事务少了，学习时间多了，还要认真思考，努力跟上形势。

这话有交心话别的意思，郑亦梵心下戚戚然。一个人因为职务的原因而受到处理，可是哪种情况可以免责，哪种情况该受到处理，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条例规定。是否受到处理，有时候全凭领导一句话，领导说担责就担责，领导说不担责就不担责，责任与权利的边界并不清晰。虽然身在司法机关，遵循的依然是典型的人治思维和运行模式。明知来俊臣受了冤屈，却不能帮助他，只得说几句宽心的话，不要紧，以后有机会还可以调回来嘛。

这个年纪，政协好养老，来俊臣苦笑道，我就是来向您告别，还有个事汇报一下，周至光复查材料，你看怎么处理，放进档案室，不知又要尘封到什么时候。

这个，刘局长安排哪位接手你的工作，你交给他，至于案件复查结果，我向朱检察长争取一下，看能不能上会。郑亦梵起身与来俊臣握手告别。

来俊臣走出门时，郑亦梵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一个人犯了一点小错，说调离就调离，连一点试错和改正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决定太缺乏人性化了吧。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颇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