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橘子横看竖看,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若说样貌为人,董修是很过得去的,待贞仪也很热忱积极,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只这份喜欢里有八成是喜欢贞仪的诗词,橘子曾跟着董修,发现他总将贞仪的诗词带给他的好友同窗们赏看,这在金陵算是大忌讳,幸而此地风气没那么严苛,而主张为女子立传的贞仪对诗词外传也并不忌讳——
董修的好友们也对贞仪的诗词赞不绝口,董修每每很觉得颜面光彩,待贞仪便愈发热忱了。
但他对贞仪更擅长的算学感到无法理解,认为还是诗词更叫人添光华气韵,太深的算学枯燥而无大用,说起来旁人也听不懂——
至于观星,董修更觉得诧异了,还有窥筒,那些皆是洋人的东西,而今朝廷也并不鼓励提倡这些,习来何用呢?
此一点上,贞仪与他想法相悖,贞仪认为学术不该有东西方之分,而该融会贯通,且谁说观星就是西洋的东西了?华夏先祖们早就在仰望头顶这片星辰了。只是近朝来确实止步不前,所以更该紧追才对。
双方意见不同,董修只是笑笑,并不如何在意。
橘子观两人相处,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常有种各说各话、浅尝辄止的感觉。
橘子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而董修的母亲沈氏将贞仪从全不顺眼也慢慢看得半顺眼了,一日,又听贞仪喊了声婶娘,莫名觉得这江南腔调倒也怪好听的……人嘛,也不似她想象中那样娇贵挑剔难伺候。
且董家上下都很赞成这桩亲事,沈氏遂私下给自己铺了个名为“不想做恶人”的台阶,送了只陪嫁镯子给贞仪当作信物。
信物送出去后,沈氏便提议着早些定下亲事,倒也不是她对贞仪这么快就全然顺眼了,只因她又找风水先生算了一卦,那位先生说她儿子须在二十一岁之前、也就是两年内成亲,否则将会触上十年厄运,说不定还会有大灾殃……沈氏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这亲事得趁早定了,早做准备才好。
十一月初,王家人便动身离开了蜀中。
今岁将终,按两家大致的安排,亲事怎么着也得到后年春日里了,信已传回金陵,在蜀中过完春节再动身时间也是很充裕的,但董老太太另有别的安排——
老太太不欲直接回金陵,而是打算趁此再走一程路,从蜀中一路北上继而东行,直到吉林。
橘子很担心老太太的身体,老太太的饭越吃越少,即便是在蜀中这片鲜香热辣的故土上也没能唤醒胃口,倒是药越吃越多了。
兴许这也正是老太太执意继续远行的原因所在,想将所有能走的路都为家中蹚上一遍,也好不留遗憾。
往东北方向而行,先过西安府,再至太原府。
还在路上,还在家人身旁——于贞仪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十八岁生辰礼。
当然,橘子仍抓了只鸟儿送给贞仪烤着吃,却不是家雀儿,而是一只贞仪也叫不上来的彩羽鸟。
贞仪摸着橘子的脑袋道谢,却见那只鸟儿还是活的。
贞仪这次未曾烤了来吃,而是养了起来,约过了七八日,等到鸟儿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在征得橘子的同意之后,贞仪将鸟儿放飞了去。
橘子虽然尊重贞仪的决定,却有些不解,贞仪不喜欢吃这种鸟吗?莫非是不适合烤着吃?
但见贞仪站在原处,仰头久久注视那只高飞而去的鸟儿,橘子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虽已立春,太原府仍飘着碎雪,少女抬首望天,身上系着的披风在风雪中拂动着,像是无法挥起的漂亮羽毛。
当日,贞仪的“手账”末尾处,画了一只远飞的彩鸟。
待这最后一场雪落罢,冰封之气终于开始消融,万物渐萌发。每前行一步,脚下便更添生机。
贞仪珍视着每一步,东出太原,途经繁华热闹的北京城,再过葫芦岛,登上碣石山,观罢【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渤海,后见延绵不绝的长白山脉——
贞仪书箱里的稿纸越来越多,每一页都被字迹填满,其中除算学外,更广涉星象、地貌,与物候气象记录。
这一路依旧在拜访故旧,也依旧行医治病,待到春去秋又来,贞仪也终于替父亲将《医方验钞》归纳完毕,共计三卷之多。单是“防病于未起”的医理主张,便占了足足一卷——橘子将此称之为养生篇。
当贞仪将泛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又一次翻到“秋分”之页时,这万里之行的终点、也就是吉林密山府终于到了。
秋分时节的边境已见两分青黄交错的苍凉,这曾是王者辅被流配之所,也是藏放了贞仪诸多回忆与思念的旧匣故地。
故地重游,自然要去见思念的故人,贞仪先随着祖母和父亲去了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