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努力,又好艰难啊。
树杈上最后一片枯叶也掉下去了,树下的宋麒与于曼颐终于好好谈完了一段对话,且非常值得鼓励的没有吵起来。宋麒长叹一口气,将于曼颐送上黄包车,又回去站到了霍时雯身旁。
“给我一支烟。”他说。
“我只有女士的。”
“都行。”
他在树下将那烟点起来,神色严肃地吸了两口,置身事外如霍时雯也忍不住关切道:“怎么了?”
“说不清楚,”宋麒说,“真就倒反天罡。”
他仰头长吐了一个圈,忽然很不甘心地咨询霍时雯:“我以前办事有那么独,那么不和别人商量,那么招人讨厌吗?”
霍时雯被烟呛得笑出声来:“天哪……阁下终于意识到了?”
头顶飞鸟拣尽寒枝,在冬日来来回回的游荡,终于在咖啡馆避风的窗口落定。宋麒就这样盯着那只鸟,十分惆怅地将女士烟抽完了。
*
宋麒真是十分庆幸自己那日拦下了于曼颐,否则他的确要在铁窗外面给她送衣服了。
苏文那日除了给于曼颐拿来不少文字记录与照片,还将一些以包身工为主的日纱厂工人为何不参与罢工的事也一并说明白了——
工人罢工,一重统一活动的信息传达,二重思想主义的底层传播。于曼颐初听意外,而后迅速理解,这事简直和先前姜玉所说的,那驰名沪上的胭脂在沪郊乡镇卖不动的商业问题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包身女工们听不懂。
其实最近几次罢工的传达方式已经非常浅显、非常接地气、非常易于理解,这便是大多数男工、和上海地区的女工们能够参加罢工的原因——他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们知道罢工是为了自己的权利,他们知道自己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
然而这批日纱厂的包身工大多来自江浙贫苦家庭,吃住都在日纱厂里,平日根本无法接触外界,也听不到太多关于罢工的消息。苏文曾经托几名在同纱厂工作的、非包身工的上海女工将罢工的传单带进去,然而大家完全看不懂那传单上写的文字。
人如何理解自己认知之外的事呢?她们被父母卖进纱厂,只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就要这样悲哀过活,从不存在另一种可能,遑论团结起来反抗资本家。
“你们为何不用她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呢?”于曼颐问。
“如何才算她们能听懂呢?”苏文也有工作无法推进的困难,“她们不识字,甚至有的方言也无法理解。另外,人进不去工厂,就只能靠传单,可这传单都是统一印制的,我去哪里做一批新的传单呢?”
于曼颐的第一反应真是简单粗暴,她那日在梧桐树底下和宋麒说:
“那位叫我画月份牌的刘老板不就有自己的印刷厂么?他也可以给女工们印制传单呀!”
“你疯了么?”宋麒被她气得无奈,“现在到处都在抓印传单的人,这罢工对工人们是好,对这些开工厂的老板呢?你能找到印刷厂,苏文就找不到么?他一定是试过了不成,才印不了新的。”
“但刘老板那的确是条路,”他后来又说,“你再与我说说那刘老板的事,我们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于是于曼颐便从那日在宋华章房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一说,还当真找出一条路来。
是日。
于曼颐看宋麒当她哥真是当上瘾了,假扮数次,毫无厌倦之意,姿态语言反而愈发熟稔。她手里拿着的是今日要给刘老板的最后四张月份牌,这几日她点灯熬油,终于将这四幅画提前完成了。
她用一张牛皮纸将四张画包起来,在饭桌一侧再次抬头,瞧见宋麒,不对,现在又是于麒了,正在和刘老板推杯换盏。
“于先生为何有些面熟啊,”酒过三巡,刘老板打量了一番在容貌上略作伪装的宋麒,“我当真没见过你么?”
或许当真见过,毕竟刘老板去过宋华章家里三次,难保哪次就与宋麒擦肩而过。于是于曼颐立刻往桌前坐了坐,道:
“刘老板,我哥哥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大众样貌,你也不是第一个眼熟他的了。这样多好,你们两人很有眼缘呢。”
宋麒瞥了于曼颐一眼,对她这番说辞似乎略有不满。不过他今日在脸上做了些伪装,的确导致自身容貌略有折损……于曼颐出门时还安慰道:“人只有无用时才需要做美丽摆件,你今日至关重要,丑一些也无妨。”
宋麒则回应:“请你闭嘴。”
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