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这一次去的不是集市,而是离着政府仅有百米之遥的学堂。此处的建筑从清朝以来便没有太大变动,但又缺乏修葺,因此目之所及总觉得陈旧暗淡,最鲜亮的竟是沿途一处财神庙,因为香火鼎盛。庙里一棵槐树极为高耸,上面系满了鲜艳的红色布料,门前挤满了供奉的乡民。
“怎么人都那么爱钱?”方千说。
“当然爱钱,谁不爱钱,”四不像同学反问,“你不爱是你不缺。”
“宋麒那报纸期期亏损,我看他也缺得很,但对钱就缺乏兴趣,”方千说,目光转向他,“是吧,宋大少爷?”
“谁说的?相当有兴趣。”宋麒闭目养神,抱着手臂反驳,“我只是不认可一些获取钱财的方式。还有,本报已经靠连载小说收回本钱了。”
学生间一片嘘声,于曼颐看着他们,不太理解。可以确定的,是齐颂让宋麒的报纸起死回生,看来人的才华才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于曼颐又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虽然是地主家的小姐,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财物,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于曼颐此前给宋麒寄送插图小样时,曾在信中提及自己对齐颂的仰慕,但他见面之后并未主动提起此事。于曼颐此时忽然很想问他一问,但她极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开口就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很容易就把她的声音盖下去。
她试了几次都没说出口,最终还是把头低了下去。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在于家也时常有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刻。
然后她忽然听见宋麒的声音响起来:“于曼颐,你说什么?”
于曼颐蓦然抬头。
他还是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头微微仰着,靠在马车上,她都不知道宋麒是如何听见她那些短促而带着试探性的音节。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在一群学生里辨识度极高,大家转瞬就不再吵嚷,转而将目光投向于曼颐。宋麒也在说过这句话后慢慢将眼睛睁开,身子往前探了一些,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就像方才并不是在打盹。
大家都在等她说话,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一种体验,于曼颐转瞬有些紧张。她花了一点时间组织好话语,终于攒够了勇气,勇敢发问:“给报纸写连载的那位作家齐颂,也是你们的同学吗?”
马车里静了一瞬,而后发出爆笑声。
宋麒愣了一瞬,脸上也挂上笑意,不过相比别人就带了点苦笑的意味。他的确收到了于曼颐那封情真意切的书信,阅读过上面对齐颂的称赞和仰慕,当时也只是觉得好笑。来了绍兴后事务繁多,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没想到于曼颐会当着这么多人提起来。
“于小姐,”方千立刻加入了对话,“你喜欢看齐颂——”她瞥了一眼苦笑着的宋麒,说,“——的连载吗?你觉得他哪里写得好?”
“哪里都好,”于曼颐毫不吝啬自己的认可,她所受的教育并不允许她如此直接的表达对异性的崇拜,可齐颂眼下并不在这里,“他的故事和以前我看的话本不一样,也不会用些生僻字来难为我。”
“可你知道,”宋麒抱着手臂,忽然寡淡笑着开口,“这种故事对一些读书人来说,是很上不得台面的,被人看不起的。”
“凭什么要看不起?”于曼颐摇摇头,继续说,“故事不就是写给人看的么?让人看得喜欢不就是最重要的么?我最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什么都看不起,自己又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方千拍了拍手,道:“说得太好了,齐颂听到要高兴死了。于小姐,其实齐颂就是——”
“就是我在隔壁班的同学,”宋麒面不改色地打断了方千,“等我回了上海,一定向他转达你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
马车行到学堂,一行人陆续下车。宋麒将另一个女生与于曼颐扶下马车,然后看到方千从另一边自己跳了下来。她抱着手臂走过来,狐疑地问宋麒:“你瞒着人家做什么?”
“说了去哪里听到这样由衷的称赞,”宋麒示意她进门,而后自己跟上,“如果知道我就是齐颂,她一定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了。”
方千不禁顿足,站在宋麒身后,用他刚才攻击她的话回敬。
“你有病啊。”方千如是说。
…
学堂与私塾相比更大,更明亮,学生也更多。于曼颐从未在市集以外的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年龄、肤色、身份各异。因为是扫盲课,所以来读的并不止是读书人,许多人看起来更像是街上的商贩,田里的农民,码头的船夫。
进去没一会儿,宋麒他们就被叫走了,于曼颐只能和这群人闹哄哄的挤在一起。她起初觉得害怕,而后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人们都是来学知识的,这东西曾经只属于权贵,如今却有人破开一道缝隙,让它自上而下地流至于此,流到了绍兴的地里田间,流进乡下的市集与河溪。于曼颐是这道缝隙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