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完全是靠本能在落笔,一笔一笔画得十分离奇。一道呼吸声离开了,但另一道呼吸声仍然站在路边,目光偶尔扫过她僵直的后背。
她闭了会儿眼,将第一张写生揉起来,作废,又匆匆画了一张,而后便迅速离开了宋麒所住的这片街区。
*
“曼颐,这就是你新画的……东西?”
校长办公室里,姜玉的声音仍然很温柔。她不是一个会情绪外露的女人,旁人也很难听出她满意或不满意。
但于曼颐知道,她是对自己有看法了。
那公寓的写生笔锋凌乱,连她平日给商务印书馆的课堂作业还不如。她不愿给姜玉留下这样的印象,但那天刀疤鱼的盘问和而后的对话实在让她心绪难宁,连上课都听得很不认真。
尤红这几日总是在看她,似乎对她有什么想法,但于曼颐已经什么都没心思想了。
“姜老师,我、我……”于曼颐尽力组织语言,还好姜玉愿意等她的结巴,“我遇到了一些事,耽误了写生。姜老师,我下周调整好状态,再画一张给你看,可以吗?这个,这个不做数,这个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作画到最后就是本能反应,有如吃饭喝水。哪怕状态再差,只要技法到位,心至手至,至多是灵性上有所缺失。若是状态差,就画不好,那证明基础也并不稳固。你不用再给我画了。”
“姜老师,我……”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
姜玉还是笑眯眯的,但于曼颐立刻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姜老师比刀疤鱼还要吓人。这世上大多地方都是大张旗鼓放明枪,她在商场上的沉浮却靠暗箭,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藏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先前学画,除了陆越亭,还师从过哪位老师?”
“一位……绍兴乡下的画师,姓苏。”
“你似乎很喜欢模仿别人的笔法?”
“……嗯。”
“所以这些笨拙的笔法,都是师承那位苏老师的?”
于曼颐替苏老师惭愧了起来。
“我都能看出你学了谁。苏老师,陆越亭,还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画家。你去模仿他们是因为……”
“因为他们的画册便宜……”于曼颐都要缩进沙发了,“名家的画册,太贵了……”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姜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在书桌上铺平,而后便拧开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几行字。她抬起头,同于曼颐说:“去书架上把我的章拿过来。”
于曼颐立刻跳起来,跑着将校长章拿了过来,双手送到姜玉桌上——
很快,一枚印着大红色校长章的权限书便递给了于曼颐。
“你既然已经进了商务印书馆,那就应当将馆里的资源都利用起来。东方图书管,你进去过吗?”
姜玉所说的正是于曼颐入馆第一天所见街边的那栋五层建筑。她摇了摇头,惭愧道:“我应付课业已经把时间都耗尽,所以……”
“别人应付课业,你也应付课业,你比别人强在哪里呢?”姜玉可惜叹气。
“那东方图书管,外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你既然有了身份,应当尽力阅览。不过四楼和五楼有一些屋子,放了很珍贵的古籍画册,寻常学生是看不了的。你存好这封权限书,给入口那位老先生查验,他自然会放你进去。”
权限书薄薄一层,看起来轻如鸿毛,没想到能撬开如此重要的一道门。于曼颐很珍惜地将那页纸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好特殊的公文包,”姜玉难得对人做出评价,对她来说,女孩子穿衣违和或许比其他事更叫人痛苦,“小姑娘怎么用这样的东西呢?和你的衣服并不搭配呀。”
“是……是好朋友送的。”于曼颐立刻解释。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是这位“好朋友”送的,公文包也是这位“好朋友”送的。
她今天真是凑巧,这一身都是这位“好朋友”送的。也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现在到底在哪里。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别说武汉,便是东北也能走个来回了。于曼颐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翻出了宋麒留给他的那张写了电机公司地址的字条在灯下研读,然而也只是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