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于家逐渐驶近,于曼颐那被苏文调离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处境上,胃里也因为神经紧绷而有些抽搐。马车另一侧的方千他们则是就前途探讨完毕,又说起了今日再度不见踪影的宋麒。
“我当真是替他代课代累了,”方千摇头道,“以往不见人,起码还告诉我去做什么。今天倒好,留张字条就走了,还人情的饭都要排到明年了。”
于曼颐按着胃瞧了一眼方千,心里也觉出些微失落——宋麒今日不在学堂,去向没有和方千说,也没有和她说,甚至没有关心于家晚上对她的处置。
她在方千他们的对话声里低下头,用手去折百褶裙堆在腿上的裙摆。于曼颐告诫自己,宋麒是一个会为素昧平生的游家姨太出手的青年人,此前对自己的诸多帮助,或许也只是出自本性良善。她感激他,但也只到感激为止,而不应当依赖上他。像刚才那样的失落,就是很不合适的——毕竟表哥是与她下过聘书的关系,她都没有因为他产生过这样的失落。
就在于曼颐自己的这般劝诫中,马车终于缓缓驶到了于家门前。
窗帘半卷着,于曼颐瞧见马车停得比平日靠外,距离于家大门有些距离,像是被什么挡住了路。方千倒是没察觉,一马当先地掀开帘子,下车的瞬间便发出一声“咦”来。
另两个同学跟着下车,又接连发出了两声“哇”。于曼颐不明所以,最后一个从马车里出去,双脚在地上踩稳了才抬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辆停在于家大门外的黑色汽车。
她去镇上不多,县里更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一次汽车。即便那辆车很旧、很破,但也引发了许多的围观和惊叹。黄包车两条腿,马车四只蹄,这四个轮子的盒子跑得飞快,还会发出“滴滴”的声音,真像一辆钢铁猛兽,是没见过的稀奇物件。
和那辆车的破旧相比,这辆车可以称得上锃光瓦亮的新,浓墨重彩的黑。车鼻子很长,后面拖一个四四方方的车身,比一个成年女性略高,轮子上沾了不少泥巴,是因为这边很多地方没有公路,恐怕是压着田埂过来的。
“福特?”方千问。
“不像,”四不像同学摇头,“上海最多福特,没有长这样子的。宋麒在就好了,他对车熟,他一直梦想有汽车牌子来报纸上打广告。”
“销量不高,野心过大。”方千说。
几个人又绕车转了一圈,神色颇有些惊异。于曼颐看得出来,方千不是没见过车,惊讶是因为这车出现得太突兀。一路过来都是田埂和水稻,河道旁铺的青石板,又用木头搭建小码头。这样的地方,走马车、走黄包车、停靠乌篷船,都是很和谐的场景。偏偏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停在于家大院灰色的高墙下,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于曼颐也伸手摸了摸,只觉那车身冷冰冰的,没有马车的温度。她回过头,想问问门房家里是否来了客人,可那门房又擅离职守了,只留着于家门户大开,牌楼上两排瑞兽,各自歪着头。
“走走走,”方千兴起,“看看来了何方神圣,老师也没和我们说啊。”
几个学生步子迈得很大,一下就跨进于家门槛。于曼颐忙不迭跟上,也猜测道:“若是来了客人,会不会就没时间管我画画的事了?我趁他们不注意跑掉,或许能躲开责罚。”
一行人一路往里,直到迈进第二道门,终于看见了两个干活的下人。于曼颐认出其中一个是在二妈房里做事的,便走过去叫住她,问:“今天于家是不是有客上门,门外那汽车是谁开来的?”
两个下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二小姐,我也没瞧见。有人说,车上下来四个人,只有一位眼熟,是来给你们上课的那些学生里的一个。”
这描述完全没有准头,但因为只有宋麒不在场,那就势必是宋麒了。他一天不见,再回来竟然带回来三个,又声势浩大地带回一辆车。于曼颐愈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了,而方千则抱起手臂,似乎品出些什么。
“人呢?”方千问。
“本来都在堂厅,说等你们回来,”另一个下人说,“后来聊着聊着,就和于老爷他们去花园了,叫我们搬了好多椅子过去。后面,我们就不知道了,二少奶奶叫我们来打扫前院了。”
二妈也在,那其他几位长辈应当也不会缺席。于曼颐对今晚的预期本是一场对她擅作主张学画的审判,然而宋麒这一出,叫她对接下来的事变得完全没有头绪,甚至有种失控的惶恐。
“方千,那这样的话,我就回房间了,”她后退着说,“你们去看看吧,等你们回来呢。”
“欸?”方千立刻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回身边,“是等我们回来,你也是我们中的一个。好大的阵仗,上次我们来,可都没有去花园呢。走,咱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曼颐简直是被方千拖过去的。她担心极了,担心本来于家的长辈们已经忽视她所犯下的罪责,又被她这番登场搅得想起来了,继而在众人面前训她一顿。她想了好多狡辩的词语,刚才在马车上因为走神没出的冷汗,这时候全落下来了。
从前院去花园得穿过两条长长的回廊,于曼颐一边走一边流汗,前院听不到的喧哗也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变得嘹亮。人年轻的时候耳力绝佳,于曼颐轻易地在嘈杂的对话声里分辨出了于老爷的笑声,二叔、三叔的奉承,和一道听过但并不熟悉的男声,以及一道非常清晰的、她从未听过的女声。
最后两步跨过去,于曼颐手腕一松,终于被方千放开了。
面前是豁然开朗的于家花园,一进去就是于老爷最得意的一笼凌霄花,沿着搭起的铁架攀出一条花木长廊来。正赶上夏天凌霄花开,老头子恐怕也是很得意地带着一群人来院子里欣赏,以证明他虽然身份上只是个远居乡下的地主,但实际的生活高雅如隐士,这才能熏陶出有才华的后代来。
满地凌霄花不扫,于曼颐手足无措地在花前立定,看见宋麒在听到她脚步声的同时便转过了身。他轻轻碰了下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中年男人,于曼颐继耳熟之后又感到了面熟,随即想起来,这是那位曾经在学堂和孟老师为加减内容而争执的政府官员。
随着他的触碰,另一名与他们并肩站着的年轻女人也回过头,将目光一道投向了于曼颐。她看容貌并没比方千大许多,但身上又没有学生的稚气,再加上带了金丝眼镜,便是一种稳重的,带了凌冽的年轻。
“贺处长,霍记者。”宋麒开口说话,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但于曼颐注意到他眼底有疲惫,看样子起码一轮昼夜没有休息了。于曼颐很想过去问问他怎么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但他还是精神很好地继续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于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