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是错的。这不是傲慢或是自信,而是他无法接受、更不可能认同“自己是错误的”这种可能。
他如同一只刺猬、抱住自己缩成一团,将锋利的尖刺对准外界。虽然在姿态上看似充满攻击欲,但他的本质实际上却是保守、懦弱而胆怯的。
因为他的人格原本就不完善。
安南之前评价他为“巨婴”,其实某种意义上是对的。
倒不是因为他的自我看起来像是个巨婴……而是因为,他的人格原本就不健全。就像是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幼童一般,对世界的理解相当片面、幼稚而激进。
但如果说,幼童是因为经验欠缺……那么灰教授就是先天不足。
他原本就是被切分出去的人格,是被抛弃不要的部分。他那不接受一切意见的自我保护,正是因为自身的人格并不完善。
他先天就无法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道德”。他对种族的延续和繁衍没有概念,因此对孩童与老人完全不在乎;他对社会与国家的存在不以为然,因此他也无法理解遵守法律和道德的重要性。
他就像是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教过,从来没有吃过瘪、吃过教训的野孩子。他自以为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大。
充斥在他心中的只有憎恨,以及憎恨所延伸出的各种情感。
嫉妒,愤怒,复仇,迁怒……
与此同时,他却偏偏不是愚蠢而无智的。因为他生而知之,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拥有着智慧与力量、他也懂得常识与礼节——他的确有着任性妄为的资本。
作为古神的分身,也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
而就在如今、就在此刻。
灰教授的人格却突然变得【完整】了。
机缘巧合之下,安南的法术实现了完全的成功——灰教授所缺失的这部分人格,被安南补完了。
他那扭曲的、阴暗潮湿的,如同腐臭的洞穴一般的心灵深处,突然照进来了一缕光。
灰教授的瞳孔微微缩小。
“我都……做了什么?”
他轻声呢喃着,伸手下意识的抵住自己的额头。
他的攻击骤然停顿。
停下的并非只是现在的他。
而是现在、过去、未来……每个时间节点上的,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灰教授”们。
他们的瞳孔随即突然放大——一阵莫名的、不可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如同浑浑噩噩的心灵骤然间变得光明,喧闹的世界刹那之间变得宁静。
他们并不因此而感到幸福和平静,脸上自然也不可能露出宁静的笑容。
——而是在开悟的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寒。
就像是刚刚得知、被自己撕碎的彩票居然中了大奖;已经上了高铁才突然那发现自己坐反了车;或者被自己辱骂的求职人员竟然就是董事长;亦或是在作弊或犯罪时被当场抓获……
他们共同点就在于,突然无比清晰的察觉到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们在此之前,已经隐约有所预感,却不愿相信、不愿承认。
来自另一重思维、另一种视角的世界观,如雪崩般轰入自己的心灵、自己只能被迫接受并承认它的存在。
那寒意能从牙齿、指缝、眼底、颈后以及每一处关节渗出。让人的手指与牙齿情不自禁的颤抖,全身关节发出受寒般的嘎吱酸响,眼前的景象仿佛都变得清晰——世界就如同醉酒后所映出的一般。
而灰教授所感受到的恐惧,更甚于其十倍、百倍。
那是将他至今为止的百余年人生、将他所追奉的一切贬低到一文不值……却偏偏只能承认“它是对的”时的绝望。
为什么——
这个世界还能有这种解读?
为什么认知与认知之间的差距,能够如此之大?
自己之前所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居然有这种意义?他所舍弃的、所忽视的、所践踏的东西……居然如此宝贵?
世界的颜色仿佛都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