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着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当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
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待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给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给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你会答应吗?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
妇人抹去眼泪道:“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但是只要顾璨求我,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
顾璨笑容灿烂。
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为了活命嘛,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顾璨半点不奇怪,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愿意不跟自己生气,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又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地仙的贱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样无所谓,这些初衷、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钱的蝼蚁,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为了好玩吗?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
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你在街上杀她,我没觉得错。在这里杀她,也行,到了青峡岛再杀,都可以。”
顾璨愣了一下。
陈平安问道:“当时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顾璨想了想,“婶婶。”
陈平安问道:“我喊你娘亲什么?”
顾璨闷闷道:“也是婶婶。”
陈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
顾璨突然红了眼睛,低下头,“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气,不发火,不再这么不理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去做。”
陈平安转过身,“随你。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可能说完话就走。”
陈平安不再说话。
顾璨咬牙切齿,眼眶湿润,双拳紧握。
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无需顾璨说话,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
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
顾璨期间去了趟楼船顶层,心烦意乱,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几位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鳅站在一旁,同样有些憋屈郁闷。
顾璨抬起头,盯着小泥鳅,笑了起来,得意洋洋道:“小泥鳅,别怕,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小时候总这样,惹了他不高兴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都不爱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样。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给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还是会帮着我们的,在那之后,我再哭一哭闹一闹,陈平安保准儿就不生气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晓得不?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他就会绷不住脸,就会笑起来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
小泥鳅点点头。
顾璨和它自己,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它会退一步。
它是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