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破了个洞,寒风呼啸,透体而过。卷起袖子就光看,不知什么时候起,腕上的牙印越来越淡,她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正在逐渐消失,留也留不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佐以往日的甜蜜,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然后轻轻啜泣起来:“婉婉,你在哪里。”
再痛也痛不过失去她,他半睁着干涸的眼,呼出的白雾由浓转淡。隐隐听见她的《姑苏行》,隔着厚厚的一片黑暗,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顾一切追了过去。
望乡台上,三生石畔,没有她的踪迹。他隔着滚滚河流长哭,找不见……再也找不见了……
身边有人经过,驻足看他,看了一阵儿便离开了。很久之后来了个老者,只顾对他摇头,“缘分尽了,何必强求。你有帝王命格,转世投胎去吧。”
他执意不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再见她一面。”
“只为见一面,放弃那么多值得吗?”
他说值得,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就试试吧,只有这一次机会,续不上姻缘,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惦念。”
他去找她了,满怀着希望。林间小道上遇见她,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背着背篓,眉眼楚楚。见他一踉跄,忙上来搀扶,“爷爷没事儿吧?”
他浑身打颤,雨后的水洼里倒映出他的容貌,头发花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他彻底绝望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机会吗?
她心地纯善,扶他在道旁的石头上坐下,取了竹筒给他水喝。他怕吓着她,不敢盯着她瞧,偶尔的一注视,就让他心如刀绞。他还记得那年帝王设宴,西华门上为他打伞的小太监,也是这样灵巧的双眼和如花的笑靥。那时候两个人年岁尚且相配,现在呢,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真是一场天大的作弄啊,怎么和她解释前世今生?看来果真缘尽,强求不得。
他想叫她的名字,最后还是放弃了。
“多谢。”他勉强微笑,“林子那么大,姑娘怎么一个人行路?”
她往前指了指,“我家就在前面,我上那头的池子里采莲蓬……您吃莲蓬么?很新鲜的。”忙放下背篓挑了两个大的,双手托着进献过去。
他惨白着脸,伸手接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斟酌再三问:“你过得好么……家里有些什么人?”
她的快乐嵌在唇角,虽然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依旧很礼貌地回答:“我过得很好呀,家里有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哥明天娶亲,我就要有新嫂子啦。我采莲蓬是为了做莲子茶,明天款待亲友用的。鲜莲子比陈年的好,鲜的有清香,陈年的都没味儿了,怕客人们不喜欢。”
他黯然点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种无奈的惆怅爬上心头。不一样的人生,远离了滔天富贵,却活得更加无忧无虑。她的岁月静好,他不忍心打破,只是留恋地注视她,带着愁苦的味道。
她歪着脑袋看他,因他眸中金环旖旎,还多打量了他两眼。
“您来走亲还是访友?那头没人家,您要是愿意,上我家歇歇脚吧,我爹娘都很好客。”
他摇头,“我来看望一个故人,知道她很好,就够了。”
她似懂非懂,“见着了?”
他说:“见着了。”
“那您怎么不高兴呢?”
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拼尽全力仰起嘴角,“我原先想带她走的,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合适了。她有了她的生活,比和我在一起更好。以前我总是叫她伤心,如今她把我忘了,我……不该再坑害她了,你说对么?”
她眨了眨眼,小小的人儿,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关系。半晌才嗯了声,“那您也好好的吧。”
他站起来,重新把莲蓬还给她,“留着回去煎茶吧,我该走了。”
她抱着莲蓬看他向东缓行,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鬓角,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脱口嗳了一声,“您还会再来这里吗?”
他站住脚,说不会,“一辈子只来这一次,以后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心里遗憾不已,但又无法表述,便驻足目送他,看着他走远,溺进一片金芒里,渐渐不见了。
林子那头传来喊声,“阿莼……阿莼……”
她收回视线,匆匆应了声,是哥哥来接她了。
“你在瞧什么?”哥哥把她的背篓卸下来,背在自己肩头。
她说没什么,禁不住又回头张望,“我刚才遇见个人……”
哥哥问是什么人,她想了很久,“岁数有点大,像咱们爷爷那么大。我好像认识他,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哥哥吓了一跳,拧眉怨怪:“说什么胡话!早就叮嘱过你,不叫你大清早上林子里来的,你偏不听。看看,遇见鬼怪了吧?”牵起她的手就往回走,“赶紧回去,娘知道了要着急的。”
她走得跌跌撞撞,一面走,一面还是回望。等出了林子,看见屋舍上的炊烟袅袅升起时,又把刚才的奇遇抛到脑后,只惦记她的莲子茶,还有爹爹替她新做的秋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