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皎月听见耳边发出一道短促的气声。
有点像是笑,但是好像并非如此。
“他没打算让我走。”
周行训顿了一会儿,在稍稍的沉默后,才接着“叔父在军中多年,素有威望。”
卢皎月没想到一句话能够解读出这么丰富的意思。
素有威望
怎么个威望法能接手魏州军的威望吗
但周行训的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分明是想交权给亲子。
卢皎月突然意识到,周父说的那两个名字里,并不包含亲弟弟。而周氏那么多将领,他在那一刻,却只能说出两个名字。
一股冰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卢皎月总算明白那一句“急病去的”到底给周行训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而在这种情况下,周父的交托反而彻彻底底地把周行训的后路斩断了
。
当一个人有威望,但无正统的时候,他会怎么办
当然是把“正统”干掉。
特别是周叔父本身就占着血缘关系的便利。
只要周行训一死,他无论是从身份法理上,还是从军中声望上,都是当之无愧周氏继承人。
怀中的身躯僵硬的太明显,周行训像是安抚一样地抱了抱,又笑“阿嫦猜到了不愧是你对,他想杀我。”
“我在父亲灵前叩首,言我年少力薄,不堪大任,时值危困之刻,周氏部众全仰赖叔父主持大局,连拜叩请他接掌魏州军权。”
卢皎月神情微微错愕。
这确实是当时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周行训这个人,实在没法想象他屈膝跪拜的样子。他身上有种“就算天塌下来,也非得站着顶”的拧劲儿,让人禁不住觉得,要是让这样的人跪下,非得把他身上一寸寸骨头都打折了不可。
可他非但跪了,还跪得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三天。我爹停灵了三天,他这三天都没有动手。等治丧事毕,我在府中设席请他前来,说是要移交父亲印信。”
卢皎月脑子里立刻浮现三个大字“鸿门宴”。
“他来了。或许是想求名正言顺,或许是想要顺势收服父亲旧部人心,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心软了”
他最后那句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几乎飘散在空中。
这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卢皎月能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那只手臂绕得更紧了些。
在卢皎月以为周行训不会再说下去了的时候,他再次开口了,并没有说如何设席和怎么埋伏的,只是没什么情绪地陈述“我动手了。”
又压抑又平静。
卢皎月有些无措。
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安慰和开解的事,就算想要设身处地去共情都没有办法。而周行训这异常平静的态度,也在无言中说明了他并不需要那些苍白又无力的东西。她试探地抬了抬手,握在那只环在腰间的手臂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质护臂有点凉意,但并不如金属那样刺人,卢皎月指尖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摸索着往前,直至覆在那温热的手背上。指尖微微抬起又轻轻压下,指腹轻轻擦过对方手背的肌肤,是幅度很小的拍抚动作。
但没拍两下就被周行训抓住了手。
因为茧子的缘故,周行训手心的触感来得比手背还要粗糙许多。他五指下意识收紧,似乎是想要攥得紧一点,但最后还是克制了力道,又倾着身往前,似乎是想像攥住了的那只手一样,把正抱着的人也密不透风地拢在怀中。
许久许久,卢皎月听到耳边低声的呢喃。
“阿嫦,你知道吗血都是一样的”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没什么不同。
那轻飘飘的气音随风而散,后一句却话格外清晰。
“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