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出院门才发现,外面竟然风平浪静——和往常一样,天快亮的时候,是姑射山最安静的时候。
刚刚那场大风像是一场梦。
尔朱低头,看着身上为了抵御大风而披上的外袍。它真切地告诉自己刚刚的一切并不是梦——还有飘散着的凌乱长发。
难道那场的大风只是为了将自己唤醒?尔朱心想。
凌晨是最好眠之时,况且失而复得,多年心病得解,激动困乏之后,她难得好梦。
尔朱心里隐隐依恋那好梦的味道,可那抹海水的气息,让她不得不将那梦抛之脑后。因为那熟悉的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早年得知的秘密。
想到这里,尔朱因为得知亲女在世时的狂喜和波澜,瞬间平息下来。
后院内的几棵树,依旧和素楝他们离开那时没有什么区别,是朦胧之中也能看得出的郁郁葱茏。穿过影壁,来到后院,这是从前安排素楝住过的院子。尔朱在房间门口驻留片刻,并没进去,转身往旁边的小书房而去。小书房一直锁着门,多年来一直未曾有人踏足过。书房小窗外是一丛竹子,经过多年姑射山风露的浇灌,从原来的一枝独秀变成了现在的一大丛绿色,在微光之下清冷修长,疏疏郎朗,别有一番意味。
而尔朱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一番趣景。
因为这里便是通往姑射山深处的秘密之门,是她肩上和心上的重担,是比她生命还要重要的地方。尔朱已经记不清楚这丛竹子是什么时候长得这般葱茏的,因为她只记得那晚,当她醉倒在这里之时,这里就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竹子,甚至都还没有长叶子。当时那般干净的竹节看起来过于整齐,倒像是假的。
而和那根孤竹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亲叔叔——尔朱沧阳。
其实尔朱林樰和叔叔并不亲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林樰去了南海拜了师,就再也没见过他。从南海离开之后,尔朱林樰在六界游历逍遥,不常回姑射山。而后在人间遇到王勤之后,她便一头栽了进去。也就是在王勤“死而复生”变成尤秦,又舍弃自己而去之后,尔朱才真正决定一辈子守着这个山阁,不再寻求所谓的自由。或许是不习惯一个人的孤单,又或者是还没接受自己受到的伤害,有一段日子,她日日醉酒。醉了便随便在这山阁里找一个地方睡觉,醒了洗把脸,接着醉。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能结束。
似乎就是在那天结束的。
尔朱醉倒在竹子边,醒来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时隔多年,她一眼便认出来,是叔叔。她叫着叔叔,叔叔却没有应,只是叹气,又摇头。
叔叔就那样站着看着她,直到她自己清醒过来站起身来,才跟她说话。俩人谈话之间,尔朱才知道,这些年来,叔叔竟然一直身在这姑射山中,而自己竟从未发现。
当晚,尔朱梳洗沐浴,一切收拾停当,叔叔才带尔朱再次来到这里。
进小书房,书架正对小窗,一根翠竹将小窗框景一分为二。尔朱沧阳对着竹子的方向,目测了一下距离,脚轻点地上砖石,手在书架不知哪个格子里转动了几下,那书架竟然就此陷落。尔朱吓了一跳,脚正要往后挪。
“别动。”叔叔一把抓住她,几乎是将她按在原地。尔朱惊疑回头,脚底陷落,惊呼还没出口,就随尔朱沧阳一起陷入地底。只是在她陷落的那一瞬间,恍惚之中,尔朱仿佛看到那窗外那根通体翠绿的竹子上,竟有泪痕般的点点黑斑……
待她的双脚落到实处,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空旷的厅中。大厅地面是最常见的青石板,墙面亦是朴素,和姑射阁一般装饰,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唯一让她觉得这里与众不同的就是,大厅里的数百颗夜明珠。这些珠子发出浅浅淡蓝色的光,将这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又因为那光亮带有淡淡的蓝色,使得这里有一种朦胧的幽暗。更让她震惊的是,大厅的中央密密麻麻摆着上百张牌位,每一张牌位上都写着一个名字,而每个名字都有同一个姓氏“尔朱”!她张口想问,却发现叔叔甚是庄重肃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光影映照在他的脸上,尔朱这才发现,孩童时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头上竟有白发斑驳,脸上亦有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风霜和憔悴。
尔朱一直以为叔叔弃自己和姑射家而去,也有传言道尔朱沧阳为了振兴家族,不惜折腰事权贵,和六界王族蝇营狗苟。这种传闻听得多了,连尔朱也觉得并非空穴来风。可是看到叔叔这般模样,她又有些怀疑,叔叔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吗?
“樰丫头,你来,拜一拜你的父母和我们尔朱家的祖先。”就在尔朱胡乱猜测之时,沧阳突然开口。
林樰脑中嗡的一声,她知道自己父母早就不在人世,只是从来不知,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竟然就安葬在姑射山。这个她日日都经过的地方,竟然是梦中才能见到的父母的安眠之地。错愕之间,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沧阳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
“大哥,大嫂,你们的女儿长大了,现在才带她来看你,你们不会怪我吧。”尔朱沧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和沉闷,林樰从小就不喜欢。但是这一次,她看着这上百个死人的牌位,她突然理解了。
她突然理解了,为何叔叔不愿和自己待在一起,而是把自己送到了南海。因为直到现在,每当她回忆起南海,师傅还有师姐,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翘的。
比起南海的轻松欢快,这个地方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太过于沉重了。
林樰对于叔叔的埋怨,就在此刻,突然都烟消云散了。她正装肃穆,双手并举过头,匍匐一拜,再拜,再拜。头磕在地上,同样发出沉闷的响声。
随之跪下的还有尔朱沧阳。
“列祖列宗在上,尔朱沧阳在此将族长一职正式交给尔朱林樰。尔朱林樰,”沧阳看向一旁的林樰,眼神肃穆,语气不容置疑,似乎是长者的威严,却又像是无奈中的决绝。“尔朱林樰,在此立誓。”他再次重复,却不再看林樰,“尔朱林樰,在此立誓。此生必秉承先祖遗志,为消天下苍生之苦,矢志不渝;为解六界生灵之难,万死不辞。”尔朱沧阳说完看着林樰,眼神坚定,“尔朱林樰,请向先祖立誓。”
尔朱脑袋嗡嗡响,心里一团麻。她从来没想过要当族长,此事来的太过突然。她嘴角嗫嚅,想说点什么,可是在尔朱沧阳凝重的注视下,愣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想忤逆叔叔的意思,但是她真的不想做这个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