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却恍若未觉,她拎起裙摆,在满头钗环互相打架的叮当声里,一路小跑,去阿娘的寝宫请安。
可惜,才到半路,她阿父就派了一个侍卫将她请去了议事殿。
议事殿内,军师大臣、将军都尉围着暖炉排排环坐。
阿蛮撅着嘴进殿时,都尉满脸激愤地在原地喷着口水沫子:“我他娘的才不降呢,大溯老儿有种就踏平漠河,但凡我后撤一步,我自抹了脖子去城墙上挂着……”话未说完,都尉的尾音跟着眼睛余光一飘,落在了阿蛮身上:“我还以为什么东西呢,这金灿灿的,喇得我眼疼。”
阿蛮白了他一眼,寻了个空位坐下后,就开始拔钗环。
一件又一件,稀里哗啦的,令议事殿内满座大臣都忍不住悄悄投去余光。
阿蛮年纪虽小,但因骁勇善战,在战场上的表现一点不输男儿,很得将士们的敬重。是以,她无伤大雅地发发小女儿脾气,并未有人不满。
军师老臣更是等着她消气后,才替主公稍作解释:“今日原本是不该打扰少主和酋长夫人的,但前线有一急报,老臣觉得少主得早做准备为好。”
既是正事,阿蛮立刻收敛起脾气,正襟危坐:“出什么事了?”
“楼峋此人,少主可知?”老臣问道。
阿蛮点头:“使臣楼赋的长孙,与我在崖门关有过一战。”
“正是。”老臣又问:“少主以为此人如何?”
阿蛮这回没立刻回答,她抬眸,望向上首从她进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的阿父,又见军师神情凝重,满殿大臣隐隐不愤,顿时有了猜测:“大溯这次鸣金休战是为了等楼峋过来吧?”
老臣点了点头,语气严肃:“亟国国破就是楼峋的手笔,我们此次如此被动,也是因楼峋提前知晓了我们与亟国是如何传讯的,所以提前布防,截断了我们的消息要道,令大漠耳聋眼瞎,不敢妄动。此人,足智多谋,不可小觑啊。”
阿蛮直觉军师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她看了眼扭头躲避她眼神的都尉,蹙起眉心,看向她的阿父:“因为楼峋要来了,所以阿父要降?”
她一语戳破众人试图遮掩的难堪,整个议事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见阿父并未否认,阿蛮点点头,语气平静:“阿父若要降,可否想过大漠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话
刚落,原要抹脖子挂城墙的都尉再也坐不住了,他大掌在桌案上一拍,木几一震,顷刻间碎裂成了两半,“少主也是大漠的子民,若要向大溯献上少主,我们大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百姓焉能同意?主公又焉能舍得?”
阿蛮一怔,直直望向她的阿父。
不同所有帝王总是身着龙袍,阿蛮的阿父常年银甲披身,一顶稍别于其他将领的龙冠便是他的身份象征。此刻,他高高坐在王位上,目光却丝毫不敢与阿蛮对视。
“大溯已无敌手,饶是勇士们拼劲全力,也不过延长战期。七年的战争,大漠的子民已苦不堪言,趁战事刚起,保存实力,休养生息才是万民之福。”他终是垂眸,望向他唯一的女儿:“阿蛮,阿父命你,与楼峋的这一战,务必要让他九死一生,对你心生忌惮。”
阿蛮与他对视良久,问:“阿父,若是我打不过他呢?”
“那就不用回来了。”
在往后的年岁里,阿蛮总能回想起阿父此时的眼神,像一头迟暮的孤狼,既怕她忽然窜起一口咬住他的咽喉,又怕她太过乖顺,连龇牙都不会。
那眼里的不忍、狠心以及上位者的无奈,像出征那天的大雪,落着落着,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阿蛮手脚发冷,在原地僵坐片刻后,才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她双膝跪伏,额头触地,久久不愿起身。
满座空寂,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她闭目,咽下喉间的酸涩,等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毫无惧色:“阿蛮领命。”
“若未能完成使命。”她微微抬起下巴,像每一次打赢胜仗归城时那般孤骄矜傲:“阿蛮,愿战死沙场,以身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