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教儿子弹钢琴,是一种灾难。
他越教越发现白雁岚的天赋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资质只是中上等。也许对普通家庭来说已是天大的幸事,但对他不够,远远不够。
自己的儿子,血液里有他的基因,怎么可能天赋比他还不如,白雁岚可以不是天才,但至少要达到他的高度。
白正像魔障了一样,天天敦促白雁岚弹琴,大院儿里所有孩子都在外面玩沙子玩小汽车的时候,他在家弹钢琴。梁绪、王小易也只能趁着白正去国外演出的机会,找他一起玩。
方青怡知道白正很严厉,平时还好,但一弹琴就会训斥孩子,而且有些话非常伤人,比如“你怎么那么笨,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为什么你就是弹不好,有那么难衔接吗?你没天赋还不努力,以后能干什么!”诸如此类,但她还是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白雁岚成才。
“妈妈,我是不是又惹爸爸生气了?”上小学二年级的白雁岚说道:“我可能弹得永远不能达到他的要求。”
“雁岚,你爸他是要求很高,但也是希望你将来有出息,有句话你也听过,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努力一点,他也是为你好。”方青怡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安慰着。
“可是,我总让他不高兴。”白雁岚一双桃花眼闪着似有似无的泪水,说道:“我记忆里,他就没夸过我弹得好,我真的特别笨吗?”
“怎么会!”方青怡一把搂住儿子,说道:“你爸那都是气话,在我面前他老夸你。”
而这样虚假的自我安慰终止于一个炎热夏天的傍晚。
那天方青怡下班回家,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她以为丈夫和儿子去邻居家了,就用钥匙开了门,想着到家之后给王小易或者梁绪家拨个电话。
门开了,两室一厅的屋子里黑漆漆的,也很安静,但很快方青怡觉得不对劲,有人呼吸的声音,她赶紧拉开了手边的灯绳。
这一幕让她终身难忘。
白正坐在钢琴椅子上低着头,而自己的宝贝儿子白雁岚缩在一个墙角瑟瑟发抖,上衣被扯烂,细小的胳膊和脖子上有抓痕和淤青。
方青怡只觉得脑子“嗡”一声,跑过去抱住白雁岚,发了疯地喊:“雁岚!雁岚!你怎么了?哪里疼?”
她把白雁岚的上衣揭开,后背还有几道淤青,都顾不得流眼泪,抱起儿子就往外跑。到了附近诊所,大夫检查了没有伤到骨头和眼球,都是皮外伤,擦了些外用药。她紧紧抱着白雁岚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像一头受惊的母狮子在护着幼崽。
此时此刻,她不是伤心,不是愤怒,只是怕,害怕白正当时手要是重一些,或者怕自己晚回来一些,后果会怎么样?她不敢想。
那晚她们母子就坐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哪都不敢去,哪怕是一秒钟她都不敢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白雁岚窝在母亲的怀抱里,感受着温暖才入睡,而方青怡则一宿未眠,她必须保护她最重要的亲人,不能让他再受伤害,她怕自己会杀了白正。
所以,分开是唯一的方法。
“我把雁岚送去姥姥家了,我不可能让你再见他,我回来收拾东西。”时隔两天,方青怡终于与白正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家里人只认为是揍了孩子,也没什么大碍,从没想过会严重到分开这一步,但方青怡和白正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走向尽头。
“不用你们走,我走。”白正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天打儿子的触感还在,他很后悔,“我可能不配结婚,也不配有孩子,我是个懦夫,竟然对孩子动了手。”
“对,你不配。”方青怡眼里布满血丝,她这两天几乎没睡过,闭上眼睛就是白雁岚蜷缩在角落的画面,她哽咽道:“你把雁岚当成什么?你的复制品?你没达成的愿望要让他来替你实现?你就是个懦夫!你没做到的事情凭什么让他做到?!就凭他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他也是我儿子啊!”
方青怡情绪有些崩溃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只希望雁岚快乐,他八岁了,问我最多的话就是‘妈妈,我是不是又惹爸爸生气了’。我跟他说,爸爸都是为你好,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就错了!你不是为了他,你是为了自己!你只爱自己!”
这是方青怡结婚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怨。在梦里,她的丈夫是一个俊秀有才华的艺术家,他能弹出世界上最美妙的旋律,但现在她醒了,这个美梦最终被现实淹没,一去不复返。
白正的手在抖,他不能再跟妻儿在一起了,他怕这样下去控制不住再动手,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伤害了雁岚也伤害了方青怡。错都在他,本性木讷顽固,家庭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幸福,他虽然暂时得到了,但最终一定会失去,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两人和平分手,白正收拾东西搬了出去,也带走了那架钢琴,临走时对白雁岚笑着说:“你一点都不像我。”
而这句话被白雁岚记在了脑海里,一直都无法想明白其意思。也许是真的对他失望了,所以放弃了对他的期待;也许是想让他自由,再也不会把他禁锢在父亲的阴影里。
后来周江临出现了,他与母亲几年前就在文艺演出上见过面,那时母亲在舞台上演唱,他坐在贵宾席上欣赏。
结局似乎根本就没有悬念,母亲接受了一个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作为人生第二段旅程的伴侣。他们母子从大院里的两居室搬去了城中心的大房子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继父对他很好,从不会强迫他做什么事,只要想买的玩具都会满足他,在衣食住行上与大他两岁的哥哥一视同仁。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大部分时间也很快乐,但偶尔还是会想起在那间狭窄的客厅,想起那架木质钢琴弹出的曲子,想起父亲认真严厉的眼神。
父母断得干净利落,不知道是母亲不让还是父亲自己不肯来,离婚之后白正没有来看过他一次,等他们搬进大房子就更没有机会了。
所以每年白雁岚想见父亲,就会偷偷买一张新年音乐会的票,坐在下面偷偷看他。这样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白正的身影。
经过打听才知道父亲选择去了美国,所以国家爱乐乐团更换了首席钢琴手,但这像一个习惯一样坚持了下来,每年白雁岚都要一个人去看新年音乐会,就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熟悉的亲人。
高中快毕业时,方青怡征求他意见,要不要考虑去B国的音乐学院就读大学,他一口回绝了,想都没想就报考了父亲的母校东华国音乐学院,还是钢琴系。
当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里想:其实我还是很像你的,白正。
如果不是怕方青怡不高兴,白雁岚最想做的工作大概就是进国家爱乐乐团,被选为首席钢琴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