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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枞菖进寝殿的时候,天刚擦黑,殿内却也没有光。他听见皇帝的声音,“承怡,醒醒。白天睡太多,晚上又难入睡了。”随后,皇帝吩咐,“点灯。”黄枞菖连忙把琉璃宫灯一盏一盏点亮。
赵毓身上裹着被子,包的像条蚕。
他抬手揉着眼睛,——他自己怎么睡着,刚开始,不是文湛睡了吗?
文湛侧身在一旁,手臂一直抱着他。
“我小的时候,娘也是这样抱着我的。”赵毓又揉了揉眼睛,“那个时候,她还拿着自己做的风筝,就放在我头顶。”
承怡是一出生就被娇宠的人。文湛却没有被这样善待过,直到承怡被先帝带到东宫读书,认识了他,文湛才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有温情的。承怡很神奇,他会把旁人对他的娇宠完全学会,然后再返还给周围的人。那个时候他也很小,文湛遇刺劫后余生,他就会喂他吃药,喂他吃饭,还抱着他出去晃动,看着暮夏依旧盛开,却将要落幕的繁花。
赵毓,“后来,先帝说要我去东宫和你一起读书,我一直以为他想要省钱,不想再给我请个先生。因为,东宫的书都是都很无聊,……”
“很无聊,很无聊,很无聊。其实,无聊倒是不怕,还有很多书,里面写的都是血淋淋的,看着晚上睡不好觉。后来,楚蔷生做了我的侍读学士,他告诉我,那些都是屠龙术。……,我不应该看的。”
“文湛,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文湛很直接,“父皇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如果先帝只是想要承怡做一个闲散亲王,为什么让他在东宫读书?
承怡说的对,先帝一直在养蛊。几个儿子对于他来说都是蛊,放在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面,没有逃出生天的道没有退路,一路厮杀,生死不论!
至于承怡。
既然先帝一直知道他不是亲生血脉,为什么还要让他也承受这些?
黄枞菖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封白色的请柬,“陛下,王爷,这是崔侯送进宫的。”
“老崔?白色的请柬?有人死了吗?”赵毓没起身,文湛帮他拿过来,打开,请柬下面印着十三行的印鉴。“呃,……”
赵毓一下坐起身,拿着这份直白简单的请柬仔细翻看,“十三行明天摘招牌,挖出深埋地下的存银,请各路债主到场,清账。”其实他们是清不了账的,最后挖出来的银子只是做个了断而已。
赵毓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要逼死活人啊。”
文湛,“怎么回事?”
赵毓,“一条大河波浪宽。它的主航道上分叉着一些小河,小溪水,还有小沟。俗话都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可是如果这条大河瞬间干涸,这些小河小溪还有小沟还能有水吗?还不得成为烂泥潭。
这条大河中有北冥鱼,五洋鳖,巨浪滔天时可翻江倒海。可是,一旦大河干涸,这些北冥鱼五洋鳖在小河沟中能活吗?还不得瞬间成为臭鱼干,烤鳖肉?”
“十三行撤招牌,就是想要保全自己而抽走大河之水,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大河之水。过不了多久,雍京城内所有的河道都会干涸,鱼虾尽绝。”
赵毓想到周熙,——如果周熙在,他就算命不要,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过,“我们十三行,人可以死,祖宗留下的几百年招牌不能蒙尘!这就是我们生意做到今天唯一的不传之秘。”
翌日。
雍京十三行会馆。
本城所有钱庄、票号还有各路债主齐聚,每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有,那就只能用一个词——如丧考妣。
高墙外面有人举着白幡、抬着棺材到门外,却被阻拦。孤儿寡母的哭声震天,纸钱挥了一地。
十三行拒兑银票,逼死的都是一些小老百姓。
赵格非站在赵毓身边,看着高墙内的这些人宛如坟地里面挖出来的尸体,脸色发青,却一丝不苟的执行着仪式。
——拜城隍,拜关二爷,杀鸡,鸡血入黄酒,泼洒一地。
随后,几个强壮的小厮在正堂中拿着铁锹开始起地砖。挖地一丈,只起出八口大缸。众人艰难的把这几口大缸抬出来,用铁锤砸碎,里面是白花花的太仓细流丝银锭。这些都是十三行浙江的熔炉铸造,像一窝丝,与雍京使用的元宝形状的银锭截然不同。十三行最后的家底,赵毓估算了一下,不到三万两。眼前这个情景,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不说外面的那些小户,就是能进到十三行的这些人都不够分。
此时,四人架着木梯子上房梁,将十三行的招牌摘下,平铺在正堂前面的空地上。这是一块百年的木匾,漆都掉落了,只有三个字,还瘦骨峥嵘的挺着,——十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