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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1页)

金戈骑摩托在寂静昏暗的市井街巷漫无目的巡游,享受难得的轻松自由。之前他的每一次巡行,都奔着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去。当年残害他母亲的几个凶手中,一个被父亲当场杀死,其它几个合力杀害了父母亲后,有两个被抓,被严打运动从严从重惩处。其它人成功逃避了公安机关的打击,隐藏下来。隐藏在南原市井里的三个凶手,摇身变成受人仰慕的成功人士,几近于将身份洗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懵懂无知青春期造就的罪孽,不但没有洗掉,反而成为套在灵魂上的沉重枷锁。

他回到南原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为母亲复仇,也成为他此生唯一的目的。他利用网络信息,成功锁定他们,找准机会一一将他们抓住阉割,用他们罪恶的血,祭奠了母亲的在天之灵。还有一位在公安机关侦讯笔录中留下名字的,于人间蒸发一般,他花了很长时间费了很大精力,依然没有查到行踪。他复仇的目标和冲动暂时失去重心,迷失方向。

他已经习惯于夜间出行,这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消耗体内积存的过多精力的方法。他隐隐地有一个希望,于偶然时机在一个偶然场合,撞见那位蒸发了的凶手,让他得以把仇人的血送到父母坟头祭奠,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他了却毕业心愿后,或许能放下心中仇恨。

自由,一直是金戈追求的最高目标。自从失去母亲,金戈在灵魂缺失的那一刻,也失去了肉体自由。成长之后,他努力把追求精神自由放在第一位,希望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童年阴影不但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扩大。于是,摆脱世俗约束,获得相对的自由,成为他于晚间巡游的一种习惯,一种向往。在没有目标的晚上,他也可以在郊区、在山野公路上驰骋,消耗精力。独自躲在缅甸原始丛林里疗伤的恐怖经历,让他记忆犹新。十天半月不见一个人,随时面临对手袭击的危险,还得对付丛林蚊虫毒蛇,凶猛野生动物。每当漫天迷雾笼罩丛林,金戈像被抛弃于茫茫大海,无比绝望。

所谓大隐隐于市,街道两旁的灯光已然昏暗。楼房亮灯的窗口,街面上驶过的汽车,和偶尔遇见的行人,都让金戈呼吸着浓浓的烟火气息,内心特别温暖。

除了少数人天才的想象力,人类行为不外乎法乎天、法乎地、法乎人。金戈夜间巡行是跟随寨佬爷爷养成的习惯。爷爷自觉地把一生都奉献于家族事业。维护村寨安全,成为老年爷爷最为重要责任与担当。在苗寨口述历史里,苗族是蚩尤子孙,受战争迫害不断向南迁徙,最终在南部高原崇山峻岭中定居下来。延续宗族香火,维护家族成员生存安全,始终是寨佬的一项崇高使命。解放以后,土匪强盗被清除,族员人身安全得以保障,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防火安全,队里安排人员敲锣巡寨,寨佬可以安心睡好觉。社队解散,人们把追求富裕生活当成第一要务,青壮年纷纷外出务工,寨里留下一群老弱病残,寨子一度无人负责职守。这无疑是父母亲被害的重要社会原因之一。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把儿子儿媳遇害的责任归罪于个人的失职,主动站出来承担寨子安全管理的责任,把家族成员组织起来,年长的负责教授孩子苗拳,壮年每夜职守巡寨。安排非常妥当,爷爷仍不放心,下半夜时常唤醒少年金戈,叫上撵山猎狗,沿着环寨山路巡行一圈,又一圈。

金戈至今清晰记得与爷爷巡寨的情景。穿过高大茂密的松树林,踩着光滑的松针爬到屋背山顶。爷爷和他盘腿坐在一根曲虬的松树根上,呼吸着芳香的松针气息,人与自然那么亲近,那么贴慰,声息相通,心灵相通。借助挂在天边一轮清冷的淡月,俯瞰座落在山窝里黑黝黝的村落,竟然像一个温柔的孩子,曲蜷安详地睡着,发出一阵阵梦呓般的声响。

大地,宁静如水;夜,苍凉幽远。

夜这么安静,怎么会有坏人呢,爷爷?

寨佬爷爷粗糙大手轻轻揉着他的膝头,孩子,越安静的夜,越意想不到的地方,坏人越容易钻空子。

为什么会有坏人呢,爷爷。

爷爷轻声说,没有谁是纯粹的坏人,孩子,天有黑白两分,物有阴阳两面,人有善恶两性,组织人巡寨,就是嫉恶扬善,鼓励人们努力表现好的一面,营造和谐村寨。

我也有坏的一面吗,爷爷?

摸一摸你的心,有过坏念头吗?

金戈扪心自问,沉默不语。

爷爷一声叹息:一个人,如果放纵坏习性抬头,就会堕落;一个男人,看到坏现象不加制止,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身为肩负责任的寨佬,不能保一方平安,是寨佬的失败,男人的耻辱。

爷爷说这话时,满眼泪光。金戈知道爷爷又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把头轻轻枕着爷爷的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爷爷亮晶晶的眼,又看看天上高远的明月,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金戈脸上滑过一丝冰凉。抬手一拂,原来是一把清咧的泪。爷爷从小教他舞拳弄棒,把他训练成身体强健、性格刚毅果敢的男子汉。背负沉重责任与心理负担的爷爷很快衰老,离他而去。在经历爱情失败后,他异常绝望,与生俱来的顽劣天性抬头,偏离人生正道,辞职跑到缅甸,故意放纵野性,变成了一个为所欲为的“坏人”。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自由最欢快的时光。不受约束的无休止自由,让他付出惨痛代价,丢掉了两条腿,变成了一个背负沉重罪孽的残疾人。继续在山林混迹,与毒贩为伍,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独自在深山老林进行康复训练,在一个朗月当空的夜晚,他忽然想起与爷爷巡寨的场景,爷爷的话唤醒了潜藏于心底的责任与担当。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不能放纵野性,灵魂自甘堕落,继续扮演“坏人”角色。他毅然收住狂野的心,选择了精神回归,也选择了回归故乡。

身居寨子而不能让寨子平安,是男人的耻辱。每每精神懈怠,金戈一想起爷爷曾经的叮咛,又信心百倍,勇气力量培增。金戈巡行于大街小巷,喜欢把夜行当成一次又一次爽心悦目的阅读。人们常说,和女人谈恋爱,是在阅读一本书,一本内涵深厚终生受用无穷的人生大书。在金戈看来,翻阅城市这本书,比阅读女人那本书思想内容更加博大精深。

夜间穿行于城市大街小巷,翻开岁月的另一面,可以深入通览城市的历史,触摸和把握城市的生动细节。通过知晓城市过去,可以感知未来。繁荣的现代都市深圳原来只是一个小渔村,发展到今天的规模除了拓荒者的血汗铺洒,背后支撑的还有规划设计者的天才思想和大胆预测勾画。南原历史较深圳稍长一些,也是在一条狭窄街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巡行在被称为老街的幽暗狭长巷道,金戈眼睛的余光不断从门店匾额上掠过,宛如翻阅城市的记录本。古语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岁月风浪淘尽的,有风流人物,还有不断变化的习俗,和不断迎来的新生活时尚。

巡行在繁华的北京路,他惊叹于城市拓荒者的伟大与坚韧,在荒凉贫瘠的高原上建起一座具有现代气息的都市。当初市政府搬迁,曾经设计了几种方案,对比下来,最终的这个方案无疑最具思想洞见。这条贯穿城市的主干道,六十年前规划设计的方案,仍然是城市交通大动脉。随着城市不断向外拓展,城市空间越来越广阔,老一辈规划者的远见卓识,越来越得以体现。城市周边辽阔空旷的山地,给城市拓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在热闹的夜市摊点穿行,深入精细地阅读当下生动鲜活的社会生活。闻到气味深烈的臭豆腐味,金戈感到一种贴慰心灵的亲切。所谓旁观者清,以旁人的视角观察忙碌的市井,察看人们艰难繁复的琐碎生活,能够体验人世间的善良、温暖与美好。小时候,爷爷经常牵着他的手进城逛市场,一圈又一圈地逛,有时买一些东西,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买。每当爷爷两手空空回家,他非常奇怪,问爷爷不买东西,进城赶场干什么呢?爷爷说,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就知道什么叫生活。爷爷的话让他想了很久,很多年都没有想透。在经历过大起大落,又到鬼门关前走一遭,他终于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古人说,人皆可通过自我修为,成为圣贤。这无疑是人类在自我发现、自我认知阶段的巨大进步。通过自我认知,进一步拉开了人与野兽的区别,将人类自身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自成体系。但是,过度的自我认识,显然又不太恰当,包含着巨大的生存危机。就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而言,割裂了人与自然息息相关的联系,违背了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言,过度的自我认识知,造就了部分个体枉自尊大,忽略了他者的感受,让个体变得更自私自利又自闭,撕裂了平等的生命群体;就群体而言,过度注重某一民族、阶级和国家的利益,忽略了人类同属于地球这样的特殊命运共同体。爷爷让他从小融入集体与社会,注重从他者的视角考虑问题,注重他人的感受,培养社会责任感,这是爷爷的老道睿智与远见。只有与老百姓感同身受,才能懂得他们所思所想;只有与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才能不误入歧途,做出正确的人生判断与抉择。

然而,注重社会责任的爷爷,终归忽略了失去母亲对一个孩子心灵成长的影响,更忽视了他完整人格的养成教育。想到自己违背了爷爷的善意与期望,金戈心情非常抑郁,鼻子一酸,洒下一把热泪。

长长夜市街,一个满脸胡须的壮实男人蜷缩在摊点后面,白净稚嫩的男孩驼鸟般拱进父亲怀里,安静睡着。摊位上摆着一些不知从哪淘来的零散旧货。金戈路过摊前,有意放慢速度,留心观察和自己曾经一样落魄的男人。猜想摆夜摊的大男人因为失去工作,也失去了收入来源,父子俩被房东撵出来,依靠摆摊暂时维持生计。露宿街头,还能省一笔房租。

他想起某一天路过菜市场,看见一个小男孩伏在纸箱上写作业,面前整齐码放着母亲批发来的菜品。男孩将一面五星红旗插在切开的罗卜上,放置在高高堆放的货箱上,旗帜招展,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金戈心想,在菜市摊点上树起一面旗帜的男孩,物质贫乏,人生卑微,内心一定非常亮堂和净洁吧。在母亲的陪伴下长大,不管家庭多么贫穷,地位多么低下,对于孩子来说,都是多么幸福多么幸运的人生啊。金戈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不觉泪流满面。他悄悄抹掉泪,从男孩手里买了一堆罗卜和其它菜品,骑上车迅速离去。

这会儿他也想买些什么,帮助这位落魄的父亲。摊位上既没有值钱的货物,也没有他需要的物什。人是需要尊严的,摆摊自食其力,而不是向社会乞讨,就是保护尊严的一种方式。购买并不需要的东西,或者直接接济钱财,都是对他人尊严的伤害。金戈曾经一度身无分文,依靠拣野果维持生命,深深体会和理解根植于灵魂的“穷人”的高贵尊严。对于任何人的尊严,都需要细心呵护和坚定支持。他骑着摩托在夜市摊巡行数圈,结果什么都没有买。

拐过树影浓密的路口,金戈稍一分神,差点撞上路边一个黑影。机灵闪过,他发现站在路边的黑影行踪鬼怪,在下一个虚线拐回来。黑影戴着蓝色口罩,手握长长竹杆,从揭开井盖的下水道往外掏东西。闻到辛辣腐臭的刺鼻气味,金戈脑子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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