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六十年。京城。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莫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花团锦簇、落英缤纷的芷园中,群芳吐蕊、姹紫嫣红,一群女孩子们挥毫泼墨、写诗填词,子钰笑着对颦如、曹颊、曹顼等的词作赞不绝口,微笑着缓缓走到桌案前,笑道:“你们的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于是子钰提笔一气呵成了这首《临江仙》。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正说着,只见若容不知怎地一下子没有站立好,整个身子歪倒时顺势带倒了书案,那沉重的梨花木书案就这样直挺挺向着她的小腹上撞了过来,直撞得她腹中翻江倒海般痛不可当,耳边却只听得若容急切焦虑的声音叫道:“姐姐……钰姐姐!”
子钰拼命咬牙忍受着这阵仿佛要将她撕裂般的痛楚,正待出声安抚若容,哪知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实在忍不住地惨叫一声。
她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醒了!醒了!!二奶奶醒了!”她听到许许多多人的嘈杂的声音,她听出那里面有母亲李燕,有孙老太君,有姨妈李夫人,有大嫂子马绾,有頔二嫂子李桐,有表妹曹颖,有媚儿等一大群丫头婆子,而最清晰的,是若容那含泪的声音急切焦虑地声声唤着:“钰姐姐!钰姐姐啊!!你……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啊!”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阅红轩中自己的床边,围拢着一群人,看到她睁开眼来,竟都高兴地叫起来。
“子钰啊,你总算醒了啊!你整整昏迷了两天了!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很好很健壮,你放心吧,把身子养好,就什么都好了!”母亲李燕一手按着额头,又是泪又是笑地说,头上仍缠着一圈圈厚厚的抹额。
子钰终于彻底清醒了,她记起了那艰难的生产,记起了孩子响亮的哭声,也记起了母亲头疼病的发作,还记起了若容焦躁的声音……那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她恍惚中明白,原来,她已经为若容生下子嗣,她看着若容那张满是痛心和关爱的焦急面孔,心中无比欣慰,自小一起长大,后来成为夫妇,他虽温柔体贴,但总是有着那些勉强和无奈,而如今日这毫无遮掩和保留的关怀,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脸上。子钰由心底无限宽慰满足地笑了。
那笑容尚未在她脸上形成,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痛再次袭来,腹中仿佛有利刃在狠狠地划割,又仿佛是毒虫在拼命撕咬,她疼得浑身抽搐、手脚颤抖,一阵滚烫的洪流随着她的挣扎从她体内涌出,随之涌出的,似乎还有她全部的生命力量。待这痛楚过后,她无力地瘫软在床上,这才感觉到,手已握拳握得麻木,而唇齿已咬得毫无知觉,唯有冷汗,津津而下。
孙老太君困惑焦灼地说:“张大夫,你快再细细看看,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还是没有好转?这血这样流,可怎么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快想个法子啊!”
情急中顾不得礼节规矩,张大夫连同常在府中走动的四五个大夫一并进来,都细细地摸了回脉,几个人聚在外间商量了半天,张大夫才怯怯地上来说:“老太太、太太,奶奶这症候,我等行医这么多年,也没见到过,按医理分娩过后就会慢慢止血,如今这如雪崩一样的症状,实在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血如无法止住,恐怕……”
“恐怕?恐怕什么?你说,你说清楚啊!”若容一把拉住张大夫的手,急急地喊着。
“恐怕油尽灯枯,血尽……人亡!”
这张大夫是当日曹寅在京时康熙帝赐给的从太医院中挑选的良医,一直由京城服侍曹家至江宁,其医道医术,已是举世名医,此言一出,犹如丧音,满堂惊呆。
“现如今,唯有用独参汤提着这口气,能不能闯过去,就全看奶奶的造化和天命了!”张大夫无奈地摇着头说。
“好好好!”老太君一叠声地喊:“快去准备独参汤来!”
“老太太……如今家里不必往年,这参,恐怕……”李桐在旁边期期艾艾地说:“我已经叫人去找了,所有能找来的,都找了来便是!”
若容哭道:“只要能救钰姐姐一命,我宁可倾家荡产!”
傅姨妈也急忙跟着说:“是啊!去把我们那边的也都拿了来!救命要紧!子钰若真有三长两短,我也就不用活了!”
马绾在旁,闻听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就这样,每两个时辰,服侍子钰进一碗独参汤,然而仍旧每隔不久便是一次剧烈痛楚挣扎下的血涌,先时,子钰尚能睁开眼睛,微微与人说上几句话,但剧痛袭来时便会痛得浑身颤抖抽搐,堪堪三天过去,症状非但没有任何减轻,疼痛和血涌的间隔却越来越短,子钰已被折磨得毫无气力、奄奄一息。
到第五日上,若容眼看着子钰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却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紧缩的眉头、豆大的冷汗仍揪心地映在眼里,他满眼含泪地拉着张大夫的手问道:“张爷爷,您跟我说句实在话,她……她还有得救吗?这么多天就这么痛苦地拖着,看着她这么受罪,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少爷,听天由命吧!如果这独参汤一停,恐怕……。”张大夫无奈地摇着头,这些日子,眼看着病人的症状愈发危重,他也是心急如焚。
若容惶恐地听着来自大夫口中的绝望消息,一下子扑倒在子钰床前,紧紧拉住子钰冰冷的手,仿佛怕她会突然消失一样,恰此时,子钰体内的痛苦又一次袭来,子钰面色惨白得如同白纸一般,那原本雪白一段酥臂,肌肤那般丰泽,如今却已似枯干的树枝一般,嶙峋地颤抖抽搐着,那无止尽的痛楚已然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这么多天来,其他人来来往往,连姨妈李燕都支撑不住,回去歇息去了,若容将所有家内任上之事一概推开,寸步不离守在子钰床前,若容恨不得代她去承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如今眼看着子钰如此痛楚煎熬,他一把推开媚儿手里端过来的独参汤,疯了一样喊道:“不要再给她喝了!让她去吧!就让她去吧!!活着如此遭罪痛苦,还不如早去早了!”
子钰痛楚过后,清晰地听到了若容的喊声,也恍惚听到了大夫的关于自己血尽人亡的断言,心下越发明白大限已到,但只是心中仍有万般牵挂无法放手,母亲病势危重尚无良医医治,如今又为她的事情焦急上火,更是雪上加霜;兄长的婚事虽然早定,但因为一向家中事情杂乱,至今未能完婚;若容任上差错不断,家中维持艰难,却无人帮衬,反而家中外面处处被人讥笑陷害;老太君眼尖风烛残年,李夫人面慈心软,今后家计艰难,如何度日?新生之子尚未识母面,日后何人来教管养育……除此之外,更有一件事情,久久积压在子钰心上,令她几乎喘息艰难,如不言明,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