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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沉醉⑨（第1页）

温小满心说这大爷还挺逗，便冲他笑了笑，谁知看门大爷根本没管温小满，抱着酒瓶子闪身钻进门房里了。

“千万别在晚上值班的时候喝啊。”刘工见看门大爷这个样子，更是放心不下，站在门房外喊了一声。

“放心吧，我想藏起来，可不能让我家那口子发现……”看门大爷在屋里回喊道。

刘工笑了笑，没再管他，带着温小满往仓库里走。

这个时候，刘工突然想起什么是，转过头问温小满：“小温啊，你知道新工艺白酒的核心工艺是什么吗？”

就像突击考试，温小满心里猛地紧张起来，想了想才回答上来：“呃，知道，是勾兑。”

刘工呵呵笑了，好像对温小满的回答很满意，赞许地说：“小满，我记得你读的是酿酒专业的本硕连读吧，哎，你们现在的科班生可真是了不得，基础打得就是实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当年真是不如你啊。”

刘工一边感慨着，一边推开仓库沉重的铁门，如数家珍般讲着业务知识：“白酒勾兑，其实分为两个步骤，一是勾兑、二是调味，但总的来看，原理是一样的，就是把不同年代或者不同窖池的酒进行混合，从而使风味口感达到最佳。这其中，重中之重就是调味酒的选择，能不能画龙点睛，就看它了。”

伴随着刘工的话，仓库的两扇铁门慢慢打开，黄昏的阳光从两人身后打下来，穿过空气里悬浮的灰尘，照进这间不大的仓库。

温小满的瞳孔慢慢睁大，在这个恒温恒湿、近乎实验室标准的空间里，储藏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每个上面都贴有写着年份的红纸，从1960年开始一直到最近几年，各个年份都有，从无间断。

“刘工，这这这……”温小满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眼睛里闪动着光，激动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猜到了？”刘工满意地点头，向温小满介绍着，“自从凤醴建厂以来，每年都会在最好的一批原浆酒中留下一瓶做样酒，其余的大多会留作调味酒，用来勾调基酒。所以，你现在看到的，可以说是调味酒的样酒。”

温小满瞠目结舌，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工，说：等等等等，这么宝贵的样酒，就随便放在一个小仓库里，找个大爷看管？”

“哈哈哈，你也觉得神奇吧！但你不要小看那位看门大爷，老付可不是一般的看门大爷，他是军队转业来到咱们厂里的，年轻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制服三个盗窃歹徒，身负重伤仍然坚持保护酒厂财产，这件事可是被集团特别表彰过的。”

刘工哈哈一笑，向温小满介绍其仓库安保大爷曾经的事迹。

“那、那不就是扫地僧一般的角色。”温小满委实没想到，刚刚贪酒的老大爷也曾有这般传奇人生。

“好了，不说老付了，免得被他听到。”刘工颇小心地回头看看，确保老付不会突然出现，才继续对温小满说，“其实呢，保留这些酒，纪念意义更大于商业价值。起初这些酒都是留在老厂仓库里的，虽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但一直没得到重视。后来新厂址落定，集团才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批酒，恰逢建厂六十周年这种大事，就打算好好利用这批酒，到时候举办展览用，所以才将这批酒暂时放在这里。这事整个研发中心都没几个人知道，要不是我在厂里待得时间长，从年轻时就和老付是酒友，这才知道这件事。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的事，也尽量不要向其他人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刘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温小满轻轻触摸着这些酒坛，所有的酒坛都被封层妥善密封，未经允许随便不能启封，但仅仅是这份触感，就足以使她感慨万千，她低声喃喃着：“能看到这些，我还真是幸运啊……”

身旁，传来刘工的声音：“一个真正的酿酒师，只要能进到这样一个有五十多年历史的酒厂里工作，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刘工这句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温小满不解，抬头看着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刘工微微一笑，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里隐含着关切，他说：“小温啊，下午是不是有情绪了？”

面对这样的长辈，温小满不想撒谎，她点了点头，坦率地说：“说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毕竟参与项目组是个很好的机会，而同期转正的实习生只有我们两个，但……现在的情况我也能接受，情绪上最多是有点失望吧。”

刘工笑着点头表示理解，欣慰地看着温小满，说：“小温你是个好孩子，有些话我不说，相信你也能自己琢磨明白。”

难得有一个和自己徒弟谈心的机会，刘工索性就把话说开了：“我虽然不明白秦主任为什么要把你分给我带，我是老了，可能没多久就得退休了，能留给你的资源，确实是有限，但是我既然做了你的师傅，就一定会好好带你。既然这样，现在就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刘工往前走了走，站在1987年的那坛酒前，伸出早已不再年轻的手，将上面贴着的封纸轻轻抚平。

年迈的声音穿过时间又回到原点，一切物是人非，他说：“这一坛上的纸，是我写的……”

温小满一怔，酒坛上的封纸流经岁月，早已褪色发皱，但墨迹犹存。

刘工的眼神因为陷入回忆渐渐变得柔和，他的嘴角含笑，说起了从前：“1987年，对，就是那一年，我大学刚刚毕业，就被分配在这里工作。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凤醴酒厂还是国营的，酒厂里缺技术员，我就被分过来了。我不是西南这片的人，我家在北方，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要来这么远的地方过活，辣椒吃不惯，气候也不适应，水土不服导致身上一片一片地起疹子。我们家老太太知道了，就跟我写信，说实在不行就别干了，回家怎么也有一口吃的。当时的老厂长瞅着我也发愁，但心里还是惜才，不舍得放我走，劝了我老半天，才定了君子协定。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是大学生，心里傲气，拍着桌子对老厂长说，我就干一年，干满一年以后，只要我想走，谁拦着也没用。”

这段话说罢，刘工低下头自己笑了笑，有点难为情的意思。然后才继续说：“那时候，凤澧酿酒还都是用的古法古窖，凭的是感官判断，根本谈不上精准品控，大规模生产之类的。我一个学化工，一身本事能用到的也是有限，隔行如隔山，自己感觉之前学的东西和酿酒根本不搭界。厂里就我这一个大学生啊，大家都指着我出东西呢，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心里那叫一个烦呀，一天天的，耗在车间里待着就不想出来。后来待了时间久了，就慢慢琢磨出门道了，酸类、酯类、醛类、酚类等等微量成分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也就有了想法。老厂长确实开明，给我的空间很大，放手让我折腾，没想到啊……还真叫我搞出来了！当我建立的酿造方案，被实实在在推行，并大获成功的时候，以往的阴霾挥散一空，我甚至觉得凤醴的山山水水，乃至整片天空都对我打开了！小温，你懂得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你是交响乐队的指挥，是百万雄师的将军，每项技术性指标被精准达成，每项关键性参数被严格控制，那种感觉……真的不能更好了。”

刘工的眼睛里渐渐散发出自信的光，此时流露出的骄傲，令人心折。他嘿嘿一笑，说：“后来这坛酒，可是老厂长亲手捧在我面前，专门让我题字。这我哪敢啊，摆摆手推辞，结果老厂长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上去。你晓得吧，凤醴本地人个字都不太高，老厂长站起来，个头还不到我肩膀，手却热得要命，攥得紧紧的，那一瞬间，我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刘工抬起头，很是感叹地吁了口气，目光流连在这些酒坛上，好久才转回头，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温小满：“小温，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别的，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哪怕你现在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觉得怀才不遇，都很正常，也没有关系。但是要记住，只要你热爱这行，只要你还想做个酿酒师，就一定要坚持下去，做你想做的事。人生这么长，这才刚刚开始，一时起落算不了什么，咱们慢慢来。”

听到刘工这么说，温小满轻轻啊了一声，鼻子突然觉得酸了起来。

刘工的手用力地拍了拍温小满的肩膀，充满期许地鼓励她：“好好干，只要干下去，这些酒不会让你失望，凤醴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温小满看着刘工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