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仪县。
此刻的聚仙镇气氛肃杀,军士们被勒令待在营中,不许聚集,不许说话。但仍有胆大的围在一起,压低嗓门:“可听说了?适才有人造反,竟趁着军使睡觉潜入官邸,要借他头颅!”
“那群哗变亲兵,有好多个呢。”
“俺听说大王获罪于天,葛军使已得授留后……不如找机会拥他入城做节度使?”
“嘘!”旁边的汴兵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指挥使李傥、马步诸军都教练使朱珍知道么?暗藏反意,被大王斩首。不要命啦?敢说这种话。”
几次屠杀,军士们还历历在目。李重胤、李傥、黄花子等一大批将领被冠上莫须有罪名,阖府全部处死。最严重的一次,大王怀疑为他创立军制、选将练兵长达十年的老将教练使朱珍有反意,不顾众人苦苦哀求,杀之,闹得满城风雨,闻者无不愤慨。
“莫说了,都虞侯带着斧子巡营执法来了!”一名望风的汴兵猫着腰钻进来说道。
军士们一哄而散,捂被假寐。
……
将堂之内,葛从周将沾着血迹筋膜的鱼鳞甲卸下,踢着满地的残肢断臂,喘气如牛:“诏书刚到,就有杀材谋害我。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把你们当成手足子嗣,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赶来的将校官吏目瞪口呆,不敢吭声。将帅床榻用品无故自动。将帅衣服无故血汗。旗纛无故倒折。将帅无故自惊,不觉叹息流泪。将帅无故回头;皆下欲克上之兆,而阴谋已成也!
养子谢彦章数了数,屋内有十七具尸体。亲兵之中竟有十七人利令智昏,想取了大人头颅投献……
“这帮杀材!”有牙将抽出刀狠狠斩击,怒声骂道。
谢彦章看了看葛从周,心中暗叹。
大顺年,诏削李克用官职,诏书五月抵达太原。十余天后,消息传到昭义镇,潞州守军群情骚动,遂杀其帅李克恭,函首献于长安。李克用立即派兵平叛,同时改任亲信安建知留后。结果安建到任没两天,复作乱,上表请以三州归顺……
这会,褫夺大王的诏书昨至汴州,今天就有亲兵图将帅。王命就这么唬人?
说实话,他个人无感。大伙都是尸山血海里钻出来的积年武夫,从来只信奉勇力,什么狗屁朝廷圣人,根本不足畏惧。
但现在看来,一纸文字完全有可能引发灾祸。大王、自己、幕府诸文武,知道朝廷虚实,不怕。但愚蠢的底层武夫和百姓不一定懂得。被李氏统治了将近三百年,许多事谁敢断言呢。该说汴王人心不附,还是该说唐祚未尽,列圣余威犹在呢。
谢彦章长叹一声。
“昨夜梦见两只大虫捕我……”葛从周打散发髻,捻着黏在上面的骨渣血块,自言自语道:“果然,一大早就有人作乱。哼哼,见得诏书许下万户侯赏格,便动了贪念,要盗我首级而去。这么简单的离间计,都有人上当?传下去,复论诏书内容者,死。”
“喏。”诸将连忙表态。
葛从周一指满地狼藉的尸体,又道:“上报军府,诛杀这十七個贼胚的妻儿及家族。”
“是。”文职嗫嚅着。
“都回去吧,好好整顿军心士气,年前汴王应会勒兵入朝,除君侧之奸恶。”葛从周疲倦地躺倒。
从军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荆襄,从荆襄杀到广州,从岭南又转战关中,从关中败回河南……
打打杀杀半辈子,杀了个疾病满身,杀了个心惊胆战,不知图什么。别人觉得自己攻无不克,勇冠诸将。可每每半夜稍微听到个动静就仓皇惊醒四处查看,又何尝不是风声鹤唳。
部下怕我,我也怕部下啊。
这天下,要杀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停,又要何日方能睡个安稳觉。
汴王真是昏了头!圣人娶沙陀女关你什么事?
彼与沙陀贼沆瀣一气,我自巍然不动。任他千万种计,我自固守人臣本分,修炼王霸。俟武功大成,出师荡平太原灭了沙陀。没了李贼盟援,圣人再是上蹿下跳,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贸然挑战,停贡赋,断漕运,出言不逊,惹得诏书问罪,满城风雨瓢泼,有意思吗。
莫要忘了你是怎么起的家!
野心真是越来越大。八百人就敢打秦宗权,十五万兵马就想遥控朝廷。要是给汴王三十万大军,还不得杀了皇帝自称朱圣!黄王百万人都没做成的事,汴王何来自信?怕不是妓女玩傻了脑子。
是的,葛从周已经洞察了汴王的那个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