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宁昭同,梁大夫回到桌子面前,开始整理今天的记录。
这是位特殊的病人,梁大夫接近三十年的从业生涯中也是数得上的特殊。不关乎她体面的工作与相貌,而是她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表现出的特殊态度。
她刚来的时候抑郁症已经相当严重了,失眠、多梦、食欲不振、躯体反应强烈,但她并没有丝毫轻生自残的念头,来这里也似乎完全没有求助的意思——不求助的意思是,别的病人来这里多少是为了得到一点能见的帮助,哪怕他们有意无意地掩饰着,而她只是来找个优秀的听众,听她讲完那个匪夷所思的很长的故事。
当然,心理咨询过程的大部分时间呈现出来的也就是倾听而已,但梁大夫整整听了三个月的故事后,才终于明白这位病人的诉求是什么。
她想证明那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是真的。
梁大夫的第一反应是妄想症,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复杂的妄想,甚至越听下去梁大夫越觉得心惊肉跳,因为那个故事丰富鲜活缜密精彩到太要命了,要命到稍微改改就能成为无数投资方抢着投拍的剧本。
一位孤女,用了不到二十年,辗转各国朝堂,最终一统天下,登极为女君的故事。
梁大夫的逻辑能力无法找出故事的漏洞,而梁大夫的专业能力能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于是她可以暂且把真假的问题搁置,甚至以一句“陛下”拉近与病人的关系。
而最终梁大夫也尝试着给出了一个方案:如果一切物质的都把握不住,那只能靠精神的痕迹证明可能的现实。
梁大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卷轴,里面夹着一纸已经略微泛黄的笔记。
笔记是大约十年前,这位病人在本科时代的微电子课堂上记录的,有点潦草的中文,笔锋已经初现端倪。而卷轴是病人近日所写,墨意淋漓的几个篆字,“天地之大德曰生”,学书法的老友对此评价很高,说笔力苍劲,气概雄浑,有几十年的功底。
梁大夫不懂笔迹心理学,但病人这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学习考研留学,也并没有流露过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兴趣,确实很难想象会有时间一直练字。
梁大夫想了想,关了抽屉。
写完正文,宁昭同任由自己陷进椅子里,望着轻微摇动的门帘。
精神的痕迹。
如果不谈那些数十年帝王生涯形成的宏观决策视角,这种痕迹就该被阐释为她在那四十年间做下的理论工作……不少,她毕竟是有些文名的,但要让它们在现世里落下痕迹,不算太简单。
两千年,学术范式不同都不用说了,尴尬的是往日里提笔相驳的论敌文章,如今已经成为经典材料了。所以,反驳是无意义且傲慢的,今人只能就此做一点创发性的阐释,或者比较研究。
想起昔日稷下争鸣会上的盛况,她坐起身,慢慢喝了一口茶。茶水刚咽下去,她想到什么,愣了一下,而后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这辈子咖啡因敏感,过了中午就不该喝茶的。
喻蓝江一直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耳朵太灵,听到这一声,腰部用力从沙发靠背翻下来,掀开门帘:“累了就歇会儿。”
宁昭同撑着脸看他:“你什么时候走?”
他顿时不满,走过来抱起她,占领了她的位置,把她搂在怀里:“你这个女人心是石头做的是吧,老子天天在家做饭洗碗打扫卫生,你不夸两句还一心想着赶我。”
“我有定期请家政,不需要你打扫卫生,而且我基本不在家吃饭,应该说是你借用我的厨房做饭洗碗,”她也不看他,拿起鼠标从论文页面换到搜索页面,倒是坐得舒服,还往他怀里靠了靠,“你弟弟什么时候放假?”
他把手从她睡衣探进去,一截小腰又细又滑:“你什么时候放假?”
“已经结课了,暂时没什么工作安排,现在也可以算放假。”
“那你今天开始就可以不去学校了?”
“要去图书馆借两本书,”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哦,下星期北师大有个会,要和过玄吃个饭。”
过玄!
喻蓝江来兴趣了:“跟你一起演电影那个女老师是吧?”
“要我帮你求个签名吗?”
“那倒不用,”他把她抱得更紧一点,把自己想了好几天的问题问了出来,“宁姐,你能不能明白告诉我,你到底看不上我哪儿啊?”
宁昭同转过脸来:“看不上这个词是不是太重了?你很优秀,但我们对伴侣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说到底是不合适的问题,不是你对着我有什么过错。”
话说完她自己就暗叹了一声。
我这话真是太给面子了。
喻蓝江听到这儿就觉得费劲了:“那我俩怎么不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