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马上又要启程,中年文士赶紧叫人准备热水木桶,让裴恕之洗漱更衣。
他看裴恕之颀长的身躯在屏风后有点施展不开,颇觉歉意:“此地简陋,委屈少相了,连个服侍的婢女都没有。”
屏风后传来裴恕之的笑声,“这有什么,倒是委屈宋夫子替我捧衣执巾了。”
中年文士姓宋,他怀抱着一叠簇新衣袍,笨拙的一件件挂到屏风上,边说道:“老夫观少相虽有疲色,但神光明朗,看来这趟是圆满了。”
屏风后的水声停了一下,裴恕之道:“称不上圆满,不过解了我多年前的一个疑惑。”
老宋跟随裴恕之多年,自是清楚前后因果,于是感慨道:“唉,早些年《举告令》只在东都及周围一带推行,谁知人心趋利,于是泛及愈广,如今都把手伸到西北边地来了。不知此等恶令之下,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冤魂无助,”
木桶中热气氤氲,裴恕之凤目微阖,双臂展开搭在桶沿上:“在先生看来,这是血流成河的恶事;于是那群酷吏,却是升官发财的青云之路。”
耳边仿佛传来细碎的咯吱声,是蚁群在啃噬。
这些愈演愈烈的恶政,正缓慢腐朽着女皇的金汤。
“还是内贼难防。”老宋连连点头,片刻后他试探问道,“那李阿保……”
裴恕之:“都送走了。”
老宋捋胡须的手停顿一下:“‘都’送走了?”——他问的是一个人,得到的是一家人的答复。
裴恕之:“李阿保口口声声一时糊涂,实则筹划多时了。去年秋末他就试探出我与阿耶的关系,等到今年初春等到姓毛的才动手。”
老宋是一听就明白了:“王爷是凉州刺史,李阿保不敢在凉州境内声张,所以要找个懂行人引路去益州。此去路程不短,凉州又是边关重镇,他还得预先备好干粮,马车,过所,以及越关文书——处心积虑,也敢说是一时糊涂?!”
裴恕之:“李妻为他扯谎称病,两个儿子在外装作担忧父疾。李阿保出逃五日,李家妻儿就为他作假五日。不止如此。据李家仆役说,那几个月李家母子满面春风,还漏嘴说将来做了夫人公子如何如何。”
——仆役们稀里糊涂,还以为是楚王要保举李阿保当官。
“好一家子狼心狗肺之徒!”老宋连拍大腿:“除了远嫁的李大娘子,这家人但有一个念及王爷恩义,哪怕漏出点风来,都不至叫少相痛下杀手啊!”
裴恕之扯出一抹讥笑,心道那也未必,自己杀人何尝是次次有因由的。
他缓缓沉入水下,喃喃自语,“幸亏这家一个好人都没有,地藏菩萨明鉴,弟子亲手所送的必定都是恶鬼……”
“幸亏少相心思缜密,在益州预先安排了人手。一旦举告成功,王爷与少相父子,还有裴家,都是灭顶之灾啊!”
老宋越说越兴奋,已经穿过屏风,扯了把小圆灯坐到浴桶旁。
“唉,前边就是酒泉,听说还留有霍嫖姚建的沙土古楼。可惜少相太过匆忙,不然可以走一趟,去看看那位天纵少年的遗迹。”
裴恕之坐出水面,长出一口气:“以后吧,刀剑时刻悬于颈上,何来兴致。”
老宋想起如今处境,不由得一声喟叹。
*
天光大亮,马匹骆驼都喂饱了草料,长长的商队绵延了两三里地,各色各形的旗帜高高树起,被凌厉的大风拉扯的笔直。
商队的领头名叫康屈底,今年五十有五,身躯魁伟,目光锐利,紫铜色的面庞有一半被暗红色的胡子覆盖,洪亮的嗓门能从队首传到队尾。
康屈底是粟特人,十五岁开始行商押队,四十年来不知走过多少地方,经手过多少家商行的买卖。东至东海望,西去沙漠绿洲,甚至杳无人烟的高原雪域他也走过几趟,是位经验丰富,老道守信的商队领袖。
裴恕之与老宋就隐身于这趟商队的其中一辆马车中。
商队其余人只知是一位久居西域的老读书人带着病弱的侄子返回中原访亲寻医。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需要长途跋涉的客商与旅人往往都愿意与可靠的商队同行,既不会走错野道,遇上贼匪,沿途上投栈扎营也有个照应。
如老宋与裴恕之这样随行商队的还有好几家,还有游商半途加入,或半途离去。
老宋原本担心裴恕之这等长于豪族的贵公子受不住连日躲在逼仄的马车中,已备好了双陆博棋。谁知裴恕之一连十余日纹丝不动,不是闭目休憩,就是默默看书,涂写描摹,只在入夜后裹了斗篷下车,在外透上一两个时辰的气后回来,比个垂暮老者还耐得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