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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第2页)

你母亲怎么办?

一个地位卑微的弱小女人还能怎么办?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不能面对,只好逃避现实,跟两任丈夫各要了一笔钱,带着两个弟弟移民加拿大了,抛下我孤零零的在这里。

覃小竹终于明白,小林有两个父亲的缘由了。

就成长经历与复杂身世而言,小林无疑是一个命运凄婉多桀的女孩。与追求物质化的同龄人相比,她又是幸福的。在长期处于物质匮乏的国度,生存是大多数人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作为人而言最大的幸福和权利。当同龄人在苦苦谋生时,怀揣金钥匙的女孩只为选择什么样的未来、建立什么样的情感生活而忧虑。对她而言,生存不再是争取幸福的权利,而是选择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扮演什么角色,和进行怎样的历练,宛若锻造合格产品必须经历的打磨工序。贫困者和富有者生存方式的巨大差别,并不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族群与生俱来的,而是一种社会选择。

与生俱来的权利恰恰是生存权。它是上天赐与,父亲给予的,同时群居于一处的族群通过乡约形式,对贫弱个体给予必要的生存保障。据讲授王阳明心学的专家介绍,社会财富日益积淀的后封建时代,人们开始考虑保障族群共同的生存权,并作为一种基层社会管理制度提上议事日程,成果就是《吕氏乡约》,包含四个方面的核心内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核心思想是保障基层民众生存与安全的基本社会权利。宋朱熹进一步《增损吕氏乡约》,使其更加完善。到王阳明则以民间组织形式,发布《南赣乡约》,完善乡村基层自治,成为最早的乡村自治条约。社会治理的最终目的都是保障人们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利,包括医院建设的目的也是保障民众生存质量。

生存质量几个字,深深刺痛了覃小竹敏感的神经。

住在医院那一段人生最黑暗时期,覃小竹听得最多的词并不是生存质量,而是另一个更严酷的词:存活周期。她是军医大高材生,熟知常见疾病,乳腺癌对年轻的她来说,曾经是十分陌生且距离遥远的一种疾病,仿佛天生隔离,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非人类病痛。待莫名其妙地患病上身,她才知道乳腺癌有多么可怕。

自从世界第一例乳腺癌于一九七二年在加拿大被确诊,乳腺癌患病率逐渐上升。如今,美国8名妇女中会有1人患乳腺癌。中国不是乳腺癌高发国家,发病率增长速度却高出高发国家1~2个百分点。全国肿瘤登记地区乳腺癌发病率位居女性恶性肿瘤第1位,女性乳腺癌发病率全国合计为十万分之四十二左右,城市为十万分之五十一点九,农村为十万分之二十三点一。生活在工业污染严重的城市妇女,每一千人中有五名妇女患乳腺癌。

不幸的是,一向对身体抱有很大自信的覃小竹,意外地成为其中一员。患乳腺癌住进医院,覃小竹鲜活的生命与邪恶阴冷的死神捆绑在一起,每天面对死亡威胁。医生提得最多的词就是生存周期。虽然早期乳腺癌的治愈率非常高,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治疗效果最佳的实体肿瘤之一。对乳腺癌病患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周期是前五年,存活周期一旦超过五年,意味着乳腺癌患者获得了重生。因此,病房里的每一个乳腺癌患者,都放弃了普通的生活目标,将延长生存周期作为生命的第一目标。

配药室没有看到小林身影,覃小竹转身钻进走廊。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肿瘤医院门牌换成了烧伤科。难怪没有看到小林,肿瘤专科医院搬进新大楼了?覃小竹心里直犯叽咕。折过一个廊柱,面对着13号房间熟悉的旧门。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房间的一切仍然熟稔于心。

当初郑亦梵陪着她,把覃小竹三个字变成肿瘤专科医院第十三号病床。13在西方代表出卖耶稣的叛徒犹大,人们极力避免这个黑色数字。十三床又与十四床紧挨在一起,14谐音常被读成要死。在普通人心里,癌症代表了死亡,覃小竹办理住院就傍上这个数字,是不是预示某种不祥?

住院手续办了好几天,覃小竹厌恶和排斥第十三号病床,不愿意住进医院。郑亦梵急了,小心询问原因。听了覃小竹解释,郑亦梵开心一笑,说年轻人在情人节发“1314”互致问候,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意思?覃小竹看到闺蜜发这一串数字,但她一向不喜欢数字游戏,自然没有推究数字所代表的意义。郑亦梵说,1314在相爱的人那里,表示相爱一生一世。13代表一生,代表凤凰涅槃、获得重生。覃小竹这才如释重负,于第二天住进病房,开始接受一系列的检查和治疗。黑色数字作为她的代码,她幸运地活着,一位比她年轻的第十四床却撒手归西,难不成还得益于郑亦梵的暗示与鼓励?

楼下扑通一声闷响,接着传来极恐怖的尖叫,随后是一阵泄气的惊呼和叹息,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值班护士冲进配药室,隔着玻璃探头张望。走廊上的病友疾步穿过走廊,挤在休息室窗前观看楼下动静,脸上浮现兔死狐悲的悲戚神情。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从新门诊大楼十三楼窗子跳楼自杀。

黑色十三。覃小竹心想,小步跑到休息室窗前俯瞰,大楼前空旷的水泥地上,一个身着黑衣的瘦小男子横卧于地,头部冒出很大一摊鲜血。两名警察拉起一条黄绳,将黑压压的吃瓜观众拦在外面,几名医护人员赶过来,围着尸体检查抢救,最后陡劳无功,绝望地垂手肃立。覃小竹经常面对死尸,任经验判断,跳楼男子不可能存活。即使没有看到尸体的最后姿态,仅从跳楼者所站的楼层和摔在水泥地上这两个给定条件,跳楼男子已不存在任何存活的希望。

覃小竹转业后第一次参加法医培训,一位全国著名法医专门讲解利用假人进行的一系列专业实验结果,楼层增加,跳楼对人员的损伤逐层加大,第三楼有可能对跳楼人员造成最大伤害。假定没有任何防护,从第四楼跳下存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现实中也发生一些从较高楼层跌落,最后存活下来的特殊案例,调查发现,每一个存活案例背后,都存在不可或缺的特殊因素或条件。后来,覃小竹看到“911”纽约双子星座被撞击的视频,大楼从中间起火横断,被阻于大楼上部的人员无法逃生,不得不选择纵身一跃,像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想必那一刻他们一定非常绝望,才选择跃向黑暗的地狱之门。覃小竹还在网上发现一起著名案例,衡阳一幢六层大楼发生大火,大火烧了数小时,消防指挥部仍然命令消防人员冲进大楼内部,英雄般的勇气和壮举惊天地泣鬼神。从技术上分析,支撑大楼钢结构经过大火长时间锻烧,失去硬度和韧性,随时有可能发生灾难性后果。覃小竹心想,履行职责的同时,必须考虑消防人员的生命尊严,因为消防员本身的职责就是维护生命尊严。检视这个事件,她发现也有人科学理性地分析过灾难事件的整个过程。一个被抽象思想主导的社会往往倾向于感性,缺乏理性生存的土壤和空间。于是乎,科学理性的声音遭遇英雄主义激情的时候,犹如一棵本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小树苗,遭遇狂风暴雨而夭折,失去生存的能力和价值。

撒落在尸体一旁的黄色手提袋映入眼帘,格外刺眼,覃小竹骤然心惊,对,是他,一定是他。粗糙的黑手,寡黄的肌肤,尽管凝结了血迹,马桶盖式的发型,覃小竹完全可以确认,横卧地上的尸体,就是在公共汽车上被打的小个子乡下男人。

他不堪羞辱,选择自杀吗?

一条消息迅疾在医护人员中传播:身患乳腺癌的乡下男子没钱继续治疗,从十三楼卫生间翻窗户跳楼了。更多琐碎消息通过手机微信,在病友中不断扩散,拼凑出跳楼男子当前已知的信息全图:农民刘世全,四十出头,养育一子一女,儿子读大学,女儿上高中,与妻子在浙江温州务工,患乳腺癌住院,妻子不能来医院招呼,他一个人住在医院,生活全靠自理,平时吃最便宜五块钱盒饭。

么,营养怎么跟得上?

没钱治病,对生活绝望了吧?

男性乳腺癌患者刘世全的悲惨遭遇,触动了病友心底深沉的痛疼。癌症基本等同于死亡,病友们感同身受,同病相怜。每一个癌症患者都面临生存与死亡的选择,这对一个从来不曾与死亡打交道、更没有思考死亡的人来说,总会油然地产生深深的恐惧。覃小竹也是如此,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死亡问题。但是,无论思考死亡还是恐怖死亡,都是活人才拥有的权利。一旦死亡或者选择死,等于放弃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权利,对死亡也就无所谓恐惧与害怕。死者已经把恐惧与死亡捆绑在一起,让恐惧追随死亡而去。当然,面对死亡的恐惧,人们还有另一种方式,寻找摆脱死亡威胁的办法,这就是求医问药向死而生的积极人生态度。

俯瞰刘世全瘦小单薄的尸体,仿佛什么人随意丢弃的一堆破布,显得那么不起眼。覃小竹终于明白,生死原在一念间,活着就是买了一张单程票。既然死亡无所逃避,为什么不勇敢地面对呢?

他人的死亡让她猛然惊醒。站在死神面前,必须珍视活着的机会,不仅要活出长度,更要活出密度和质量,活出本色。无须迎合他人而委屈自己,因为没有人在意你的表演。横卧于坚硬冰冷水泥地上的死者刘世全,并不会因为在公共汽车上的忍让受到尊重,获得生命的长度。

几个身着灰布旧衣、矮小瘦弱的男女,从一辆灰扑扑面包车上跳下,呼天撞地扑向刘世全,准备将尸体拖上面包车。奉命守护现场的警察将他们推出警戒线。他们多次试图冲进警戒线抢夺尸体,被警察一次一次推挡出去。

他们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与警察推搡不休。这时,从外面冲来一伙衣着整洁的人,将身材瘦小的农民团团围住,大声嚷嚷:死者将他们的父亲打出脑溢血,害怕承担医疗费跳楼,人死不能免责,死者欠下的债,刘家人要还。

一方要拖走尸体,一方挡着不让,非要留下钱才能拖走尸体,双方暴发冲突。几名警察努力调解,被夹在中间,势单力薄,场面几度失控,非常混乱。

打人者逼死人,竟然还向死人家人要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事吗?人心污秽道德沦丧到了没有底线不可救药的地步吗?覃小竹胸口堵得慌,心律失常。一位年轻警察奋力冲出人群包围,打电话呼叫增援。覃小竹见警察同事呼叫增援,出于职业责任,快步冲下楼。

附近巡逻的警车呼啸而至,十余名手持警械的特警围成一圈,将一度接近尸体的农民挡开。覃小竹插入警察队列,一位年轻刑警认识她,担心她受到伤害,把她推出人群,催促她离开。又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赶来增援,覃小竹悬着的心落下,感激地看了年轻刑警一眼,退到围观的群众中间。

混乱场面一度搅乱覃小竹的脑子,造成思维逻辑混乱,不能判明当下的形势。开始警察维护跳楼的现场秩序,属于不偏不倚履行职责。受害者家属要求抬走尸体,以老头子为代表的一方以留下尸体为要挟,要跳楼的乳腺癌患者家属赔偿,才能抬走尸体。按常理,警察居中调顿,化解矛盾,使双方和解。结果,警察见场面混乱,不得不站在打人者一方,拒绝农民移走尸体的要求。随着冲突激烈,双方人员不断增加,信息不断透明,乳腺癌患者家属逐渐了解事实真相,转换立场,以将尸体摆放在医院门口为要挟,要求警方惩治凶手,赔偿死者。警方接到上级指示,要求执勤人员平息医闹,恢复医院秩序。因此,警察要求家属先将死者尸体运走,死者家属偏不相让,使得原本站位不偏不倚的警察,竟然站到了死者家属的对立面,形成了三角僵持对峙的复杂局面。

事件发展呈现出来的吊诡逻辑,把现场观众弄糊涂了。警察的态度立场转变太大,超出了普通人的正常思维,大家纷纷苦笑着大摇其头。

手机美妙铃声伴随“我在贵州等你呀,等你一起相聚”的歌声响起,覃小竹心惊,掏出手机闪进花园。马芸丽温婉磁性的声音掩饰不住欢喜:覃姐,向你报告特大喜讯。

什么喜讯?

马芸丽迈了个关子,这个,科长请你立即回到单位。

覃小竹收起手机,望了一眼令人伤心的肿瘤门诊大楼。起了无数的意,下了很大决心,才敢再次面对医院,面对病情,想查证出病因,结果出现意外,半途而废。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绕过严峻对峙的警察和农民,朝大门外走去,仿佛眼前的混乱场面与己无关。

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哪有精力和闲心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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