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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第1页)

q登上楼梯口,郑亦梵听到走廊回荡着熟悉的尖锐嗓音。朱小桃拖着一只塞满申诉材料的旅行箱,顺着办公室一间一间投递。

这个顽强得近乎偏执的女人,每天执念于替丈夫申冤,把申诉当成生活目标,生存动力。只要发现一点渺茫的机会,就决不放过,把一叠叠厚厚的材料投寄出去,企盼新的诉求能得到领导回应。这种微薄如蝉翼的希望汽球,真的能给她带来希望吗?郑亦梵心想,对她的坚持充满了无比的崇敬,这得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方能坚持啊。

调查刚有一些眉目,他不便在这种情况下与她见面,钻进洗手间躲了起来,听到她上了三楼,方才蹑手蹑脚穿过走廊,来到起诉科办公室,和来俊臣商量寻找杨丽丽儿子的事。

金戈果然信息通灵,手段高强,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杨丽丽儿子被人带出四川小镇,一路颠簸进入福建武夷山区小镇的所有电子监控图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链条。郑亦梵仔细浏览图片,内心受到强烈震撼。一张张原本并不相干的图片,因为男孩这个事件关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和故事情节。根据这个线索,不难将小男孩找到。将来谁利用这一素材,编故事拍电影,就是现成的生动材料。他第一次见识了大数据的威力。

郑亦梵和来俊臣通过这个线索,到武夷山下的小镇调查,查明了小男孩被卖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鉴于山村情况复杂,郑亦梵动用特殊关系,请求爷爷当年的老部下、武警福建部队司令员罗正华派出特殊小分队,深夜将小男孩救出,毫发无损地送回杨丽丽身边。杨家人感激涕零,杨丽丽离家藏匿数月的丈夫也前来见面,将在南原经商的生意账本和银行往来信息等,一应材料全部交出。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曾经向周至光行贿。夫妻俩还表示,只要有需要,一定替周至光出庭作证。拿到了周至光受贿案的关键证据,郑亦梵案情基本明了。

找来俊臣,研究如何将材料和证据固定下来,上报检察委员会并移送法院,也算了却一桩大事。

来俊臣在电脑上写着材料,见他进来,点点头算作招呼。郑亦梵拿起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的蓝皮材料,首页印着“周至光案件申诉材料”,留着日期和联系电话。第一页是目录,有申诉书和朱小桃收集的案情材料,相关证人证言,非常内容周详。没有一定悟性、不经过一定时间历练,弄不出这么专业的东西。

这女人是花了心血的。

来俊臣说心血而不是说精力和心思,郑亦梵颇为赞同,涉及命运的东西,哪能不用心?

不过是无妄之望。

郑亦梵哑然失色,不知他为何说出无情的话。来俊臣用程式化的语言冷静地道,亲属或嫌疑人调查收集到的材料,大多是主观和感性的,缺乏第三方客观、公正和细致的判断,对案情或场景的描述,带有浓重的个人情绪色彩,办案人员无法从中分辨,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想象添加的,假如他们搜集的材料可采信,至少减轻我们一半以上的负担。

郑亦梵笑笑,社会达到了真正的和谐,有可能不需要司法机构。

来俊臣说,从人类当前的智慧而言,还看不到这样的希望。“文革”时期砸烂司法机构,结果咋样?历史已经证明,人类现有的智慧仍然无法抑制与克服与生俱来的贪婪本性。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没必要申诉了?

当然需要,一方面需要通过申诉,监督办案机构重视个体的权利,另一方面对于家人身陷囹圄而绝望的亲属,通过不断申诉,寻找希望,并从中找到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生活依赖,算是无妄之望。

郑亦梵暗自佩服来俊臣的高明,看透了涉案者家属的微妙心理。他又有些疑惑,为什么申诉仅是他们的无妄之妄,而不能带来真实的希望呢?为什么不能为申诉对象实实在在解决问题呢?启动周至光受贿案复查工作,给检察机关带来的压力和麻烦显而易见。

美国著名电影《肖申克救赎》有一段台词,问新入狱的安迪:你是怎么进来的。安迪回答:我是被冤枉的。安迪诚实的回答引起哄堂大笑。瑞德说: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冤枉的。瑞德的话说明了一个普遍的心态,犯人几乎都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郑亦梵读过一位经常给贪官辩护的北京律师文章,说聘请他辩护的对象中,级别比较低的官员绝大部分认为遭受了不公正待遇,非常冤枉,要求作无罪辩护。级别比较高的官员认罪态度较好,但家属一般都认为丈夫遭受迫害,要求作无罪辩护。检察机关发布重启周至光案件复查,宛如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水,引起巨大波澜。许多心怀枉屈的犯罪官员家属,纷纷到检察机关上访、投书申诉,要求为家人复查平反。

几天前,郑亦梵接待了一个奇特的上访家庭。夫妻俩带着刚从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女儿,一起来到检察院,要求检察机关为他们平反,洗去多年冤尘。郑亦梵接过申诉材料浏览。缘由竟然是一次小小的泼粪事件。他初步判断底层官员不作为,迫使受害人不得不长期上访。马上通过电话与县里信访部门联系。信访部门将详细情况传真过来,郑亦梵看后大为吃惊。这桩上访案还真不是官员不作为,而是天下事太荒唐。

案子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当家主妇挑粪桶路过邻居家,脚下打滑,将大粪洒在邻居家门口,臭气熏天。乡俗认为,准备门口口泼大粪是对他人的侮辱,要求她道歉。她不愿意。邻居告到派出所,派出所认为,天干地燥,她竟然打滑泼粪,有故意咒人嫌疑,作出罚款五十元的治安处罚决定。男人不服,向村领导申诉。村主任认为两家一无冤二无仇,没有泼大粪的主观故意,抱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想法,帮他到派出所申诉。派出所采纳村主任意见,决定取消罚款。因罚款已上交县公安局财务室,需要延缓几日才能退回。该男人认为派出所故意刁难,要求立即退款,还要派出所领导向全体村民公开说明情况并道歉。派出所领导不予理会。从此,该男子和妻子一道,到县里上访。后来派出所退回了罚款,也向村民作了说明,但这一对夫妇认为他们到县政府上访,出了车费又耽误了活路,要求派出所补车费和误工费。派出所没有这方面的经费,置之不理。夫妇俩再次赴县政府上访。随着上访次数越来越多,误工也越来越多,耽搁了家务也荒废了田园,他们认为都是派出所当初的错误裁决造成的,要求派出所一并赔偿。县政府没有满足他们诉求。他们由县到州省,再由省到北京,逐一上访,年年上访,要求补偿的数额也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县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帮他们建了新房,列入底保,还给他们女儿免除学费,提供大学生活补助。当地政府的安抚工作并不能使他们一家因此息访。他们已经把上访当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整个思维就只剩下了上访一根筋,只要听到省里和北京要开会,像候鸟迁徙一样,准时出发。乡镇和村干部上门劝阻、蹲守,他们总会想办法巧妙避开,绕道出现在北京火车站或汽车站。据当地官员统计,县政府花费在他们身上的经费高达数百万元。

郑亦梵认为女儿学法律出身,孺子可教,可以和她说一说理,让父母亲回乡安心生产,不要再继续上访。女孩竟然回答:当官的误了我们一家发财致富的机会,不补偿我们家的话,肯定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郑亦梵一口气赌在胸口上不来,憋得几近发疯。当初他对基层干部还有这样那样一些看法,面对决计一条道走到黑的一家三口,郑亦梵才真正体会到基层干部到底有多难,有多苦。虽说这件上访案持续二十多年,是因为这一家人的心理产生了问题,思维方式出了毛病,但不能说与基层派出所粗糙的工作方式毫无关系。一位哲人说过,一次错误的审判,其危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相当于污染了河流,而错误的审判,相当于污染了整个水源。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很多人都相信周至光是无罪的,对他的审判伤害了人心。现在关键证人提供的材料和证词,足以推翻该案的有罪判决。郑亦梵意识到调查组肩负的责任,决心加快为周至光洗冤的进程,让朱小桃的无妄之望变成有望之望。

我们应当加快对证据的甄别和固定,尽快把材料送到法院,启动再审程序。

是,每一个思想单纯感情简朴的人都这样想。来俊臣看了他一眼,放低了声音,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郑亦梵觉得他心神不宁,说话吞吞吐吐,好生奇怪,问,为什么是思想单纯和感情简朴的人才这样想呢?

来俊臣苦笑摇了摇头,歪着身子斜视电脑屏幕,沉默不语。郑亦梵知道他心里有事,索性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掏出烟丢给他一支,自己叼一支点上,神情肃然。

经过一段时间艰难磨合,两人慢慢合拍起来。来俊臣想隐瞒什么事,躲不过郑亦梵锐利的目光,低头弹了弹烟灰,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老婆从市医院调乡下去了。

这样的消息放在过去,郑亦梵认为与眼下的案件八杆子打不着。经过几年的打磨和感悟,他懂得了来俊臣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他当然也可以想办法,帮来俊臣把老婆调回来,但他这种受到机关大院文化熏陶的弟子,从老一辈的经验中悟出一条原则,行宜缓,心宜善。不管他是否作出反应,事物都摆在哪里,可以从容地思考和判断。

我想这是间接向调查组提出的一个警告。来俊臣是不同文化与风俗环境中长大的人,与他并不类同。来俊臣很善于观察思考,也有很强的机关工作素养,唯独缺乏的是政治涵养,很容易就暴露个性和思想。

郑亦梵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倒认为就事论事好,没必要把生活想得那么复杂,就像我们复查的这个案子,要就事论事,找出事实,形成完整证据链,移动到法院就OK了。

来俊臣感觉受到年轻上司的渺视,心下委屈,嘿嘿笑着声调提振起来,要真那么简单就好。

见郑亦梵把疑问的眼神对着他,来俊臣摆出资深长者的架式说道,当下的体制,还没有独立的司法体系,不独立的司法从属于政治,政治是追求平衡和协调的艺术,司法是追求公正的艺术,两者根本就不在一条道上,但受制于政治的司法审判,必须服从于政治平衡与协调的利益机制。

你,政治、司法、平衡一大堆,太复杂了,到底想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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