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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第1页)

英子的死,戳中了覃小竹最柔软最敏感的神经,触动心底最隐秘的痛:我到底还能活多久,死神会在某一个深夜不知不觉降临吗?

死亡的忧惧比死亡本身更具杀伤力。送走英子那天早上,覃小竹抽了筋似的浑身无力,回到家瘫倒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心慌慌六神无主,覃小竹只得请病假在家休息。

送英子回家的友人,把一路所见所闻发在朋友圈中,人们见识了美丽与贫困可以如此紧密,犹如对比鲜明的孪生姊妹,相依相伴。

英子家乡吊脚楼一层一层堆叠在石崖上,四周青山绿水,风景如画,被称为挂在悬崖上的苗寨。英子养父和哥哥瘫倒在床,木房徒立四壁,空无长物。朋友称为平生所见极贫状态。生存环境极贫,生活状态极贫,家中还有两个瘫痪病人需要照顾,老母亲竟然视金钱若无物,拒绝女儿单位的抚恤金和捐助。在拜金钱为上帝的当下,英子母亲视金钱若无物的境界,何其稀缺,何其难能可贵。

网友被老人朴素纯粹而高贵的心灵所打动,真心赞扬英子母亲的伟大。一系列美丽与贫穷的真实照片,也在朋友圈引发激烈的讨论,有责备当地政府扶贫无力的,也有建议对贫困人口纳入社会保障的。一些对社会帮扶饱含热情、自认为应对民众承担责任的网友建议:是时候建立全民社会保障制度了,将所有老人小孩和失业人口全部纳入社会保障系统,由政府兜底,解决他们的基本生活,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就是一切管理或社会活动的目的,就是指向人,指向群众,解决他们的实际生活困难吗?可惜我们离这初心太远了。有人感慨道。

覃小竹把英子当成妹妹,亲人,关于英子的任何话题,都强烈地牵动她的神经。可是这会儿,翻阅朋友圈的热烈讨论,心若窗外寒冬气息,没有一丝儿热情,宛如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和冷漠看客。任由无所不在的寒气像泥沙,不停地朝她积压过来。她像积雪下面的虫子,一点一点被深埋下去,失去生活的热情和希望。伤感情绪像病毒肆意扩散,吞噬鲜活的细胞乃至生命。

覃小竹不知求助于谁,想向郑亦梵倾诉恐慌绝望的情绪,又担心影响他的学习,陷入迷境之中无力自拔。夜里躺在床上,她翻出搁在枕头底下的都市报,把被误诊为肺癌的新闻故事重读一遍,患者的悲惨遭令覃小竹深为同情,也激起了她的愤怒。

假如我也是被误诊呢?

这个问题不想则已,一旦从脑海冒出头,就像春天的笋子,无所顾忌的疯长。她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她曾经试图逃避。肿瘤科医生轻率的诊断结论,缺乏人文关怀的粗糙治疗技术,混乱的病房秩序,虫子横行的卫生环境,每一个回忆画面都一点一点加重覃小竹心头疑云,增加了对肿瘤医院的不信任感。当初下决心在检查诊断医院手术治疗,是一个非常草率决定,她深感后悔。

手术前夜,她正迷糊入睡,手背被什么东西微微触动,睁开眼睛一看,一只嫩黄色蟑螂受到惊吓,与她对视几秒,感觉情势不妙,飞身逃离,钻进柜壁缝隙。覃小竹举起的手掌轻轻落下。

她不知道为什么即将给蟑螂致命一击时,动了恻隐之心,放过向来憎恨的该死的小强一命。女人特有的柔弱与恻隐之心,可能影响了她的决断。看到蟑螂那一刻,她产生了换一家干净卫生医院的想法。放过蟑螂后,她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只蟑螂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既来之,则安之,疾病治疗和康复最关键的一个原则,就是充分信任医生,配合医生的治疗。一位做生意的同学跟她说过,凡是她怀疑会有陷阱或受到欺骗的地方,生意一定会遭致失败。覃小竹告诉她,这叫墨菲定律。谁知墨菲定律无所不在。她怀疑会出问题的地方,事实证明情况并不会有多乐观。手术出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头几天,蟑螂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夜半人静,它们空前活跃,宛若黑压压的攻城蚁兵,密密麻麻爬满地面,沿着床档爬过来,吓得覃小竹毛骨悚然,叫醒郑亦梵驱赶。郑亦梵把小小蟑螂打死或赶走。刚一眯眼,它们闻静又倾巢出动。侦察兵出身的郑亦梵仔细检查后发现,顽强而精灵的敌人小强藏身于柜子、地板、磁砖缝隙,幽灵一般无处不在。他的主要精力由招扶覃小竹,变成了与蟑螂进行艰苦卓绝的游击保卫战。他向院方提出抗议,院方以病人多、不方便使用杀虫剂为由,不采取任何措施。此后,凡是在病房放置东西,他都用塑料袋密封盒保护起来。唯有病人无法装进密封盒予以保护,只能敞开在敌人小强的火力威胁之下。

不及时撤离这样的医院,说明她意志软弱,态度摇摆,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与她坚决听从医生手术方案形成鲜明对比。前者说明她对生活具有很强的忍耐力,后者说明她对生命延续的强烈渴望。

我不能逃避,一定要查证诊断结果是否正确。覃小竹把都市报拂在床上,暗下决心。

第二天一早,覃小竹坐公交车来到市第一医院。肿瘤医院大门在新大楼的侧面,连通一条狭窄巷道,街道两旁高高的楼房朝巷子中间挤压过来,将巷子挤成一线天。巷子两旁是连片的商铺,卖水果、小百货和药品。靠近大门几间多为饭铺,出卖适合病人吞咽的包子馒头稀饭。肿瘤医院大门与热闹街市临近,进出医院的车辆很多,把熙熙攘攘的人挤到坑洼不平的狭窄人行道上,因为无法转身,自动分流成右边街进,左边街出,加快了人潮流动。进入医院的求诊者人影重叠,形成一条长龙,从街口排到医院大楼门厅。

每次跟着人流向前挪动,覃小竹便会想起美国电影《现代启示录》镜头,人们排着队走进工厂,钻进机器,从机器末端流出来,变成一节一节的香肠。这个时候她觉得特别难受。

眼下一个残酷的事实是,表面上人们排队走进医院大门,实际上也是走进一座人体加工修理厂。每一个走进医院的人,身体器官和各种零件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需要在修理厂进行修理。从右边进去的问题材料,通过医院医生加工修理,又从左边以包扎着头、手足或其它器官的方式出来。受到追求经济效益的医疗理念刺激和影响,医院管理模式逐步走向工厂化,生产车间标准模式化,院长已从传统的崇尚医德、贯彻救死扶伤理念,转变为强化经济效益的经营管理者,实质上成了器官修理厂厂长,医院的主治医师成了车间主任。

生活给人们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假如不是转业进入公安队伍,成为一名法医验尸官,覃小竹也有可能成为医院的生产车间主任,为医院这座巨大的人体修理工厂创造经济效益。

她跟着人流来到住院部新大楼前,望了一眼地下,这里曾经躺过一位乳腺癌患者尸体,经过雨雪洗刷和人们踩踏,地上干净得看不见任何血痕。受害者躺在地上的惨状和梅花般盛开的血痕,却像一道深刻的烙印,钳入覃小竹心里,永远也无法抹去。面对跳楼事件,无论是加害者或者受害者,还有警方,都试图尽其所能干预事件,引导事件发展的轨迹与方向。围绕惨案现场,各方都控制不住亮肌肉和行使权力的冲动,使得一个单纯的伤害事件,因为加入了各种不确定性的暴力因素,变得异常复杂。经过多番搏弈,事件的最终解决却回归制度与法律规定的程序框架内。通过这一小小事件,足以证明,无论是强大的肌肉还是高高在上的权威,都不可能为所欲为地达到目的。

或许院长就站在高楼上的某一层窗前,看着涌进医院的人流微笑呢。覃小竹抬头仰望巍峨的大楼,心想,开着这么一家生意兴隆的工厂,每天源源不断的顾客前来送钱,做梦都会笑醒的。

走过曾经玷污血迹的水泥地,覃小竹特意驻足察看。对于其它进出医院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从曾经溅满血痕的地方走过,却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里曾躺过一位病友,因受刺激,对人性充满绝望,弃世而去。“死者长已矣,他人则已歌”,新进医院的患者也不必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被疾病困挠,麻烦事缠身,够他们忙活的了。

新大楼门庭若市,覃小竹心怀恐惧,离开队伍走向先前肿瘤科所在红楼。推开满是水雾的玻璃门,一个身材粗胖的女人推门而出,差点与覃小竹撞上。覃小竹本能一闪,惊喜地叫道:陈姐。

小竹。陈应菊与她一起经历过生死与共的磨难,轮着眼好奇地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没,我来看一位朋友。覃小竹撒了个慌,你呢?来开药?

开点药。陈应菊羞于见人,没有底气,与病友意外重逢,她努力表现得乐呵,不想让病友见到她消沉的一面。院子里寒风啸啸,吹得地上的梧桐树叶沙沙响,陈应菊吸了一口寒气,拉着覃小竹的手转身钻进喧闹大厅,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握着她白嫩的手掌看了又看,你的肤色很好,说明体质好,康复得好,不像我。

她把手掌展开给覃小竹看,宛若两张硫磺熏出的豆腐皮,失去了肌肤原来的血色。她曾住对面病房十六床,覃小竹住进医院时,她已进行了手术。在覃小竹术后恢复阶段,热情乐观的陈应菊经常过来串门,与覃小竹聊天,鼓励她要树立信心。后来的事实证明,与疾病抗争仅靠信心是不够的,还需要钱。陈应菊是南原城效失地农民,房屋拆迁补偿款,仅够丈夫几兄弟购置回迁安置房。夫妻俩平时当泥水工养家糊口。陈应菊生病后,生活入不敷出,陈应菊手术费用除了国家补助部分,自筹部分都是东挪西凑借来的。第二期乳腺癌病人术后,医生都安排六至八次化疗,八至十次放疗。化疗与放疗费用每一次花费万余元,干部职工大病医保按百分之九十五报销,加上不能报销部分耗材,个人承担部分约为一千余元。农村医保报销比例为百分之八十,超过一万以上的支出报销比例降低。陈应菊每一次化疗和放疗,都靠丈夫临时找钱来应付。放化疗对身体伤害极大,需要注射药物增加白细胞。陈应菊为了节约钱,每次放化疗后即办理出院手术,放弃后续恢复性治疗,这对她身体造成了极大伤害。第六次放疗结束后,丈夫在工地上忙,来不及到医院接她回家,陈应菊强撑出门,摔倒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将膝盖磕破骨裂,三个月下不了床,还是病友捐钱给她支付的治疗费。

感谢你们,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不知道能不能闯过鬼门关,陈应菊说,得了这种病还能活着,老天可怜我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覃小竹强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应菊睨了她一眼,这话还是当初我给你说的昵。又叹了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还记得十七床的病友吗?

记得,怎么了?覃小竹预感到不妙,头皮一麻。

死了。

多干净的女孩啊。覃小竹一声叹息。

十七床是一位漂亮女大学生,在广东打工两三年,胸部不舒服,到医院检查,说乳腺增生,为防止病变,需要住院手术切除。由男朋友陪同回来住院治疗。刚住进医院时,男朋友对女孩呵护有加,亲密恩爱,慕刹了一帮老伯妈们,于是感叹遇人不淑,岁月不再。覃小竹问过女孩,广州医疗条件比南原不知好多少倍,为什么不在那边住院?女孩说医保卡在南原,住院费只能在南原报销。女孩遇到的难题,引发病友对医保报销问题的激烈争论。认为医保好是好,到底缺乏那么一点人文关怀。住院部不认可广东医院的诊断结论,给女孩重新穿刺检查,结果诊断患上恶性肿瘤。拿到诊断结果,女孩伤心欲绝,哭得一塌糊涂。当天,男友还陪她流了许多泪,体贴入微地安慰她,照顾她。谁知到了晚上,男友像影子一般消失。女孩和男孩的爱情如同昙花,花开鲜丽,凋零迅速。男孩绝情而去,抛下女孩独自承担病痛和手术带来的痛苦。女孩的故事一度成为医院热议话题。覃小竹曾拿他们的爱情审视自己,审视郑亦梵,发现普通而平常的郑亦梵,有一颗金子般宽容心灵,在她遭受折磨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

到底熬不过五年。覃小竹绝望地想。

不是病逝,是上吊自杀。陈应菊苦笑道,你说这傻姑娘,得有多傻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

纯情女孩遭抛弃而自杀的比比皆是,何况十七床遭遇失恋和病痛的双重打击,又失去了工作呢。覃小竹问,十七床叫什么名字?

叫文,文,陈应菊努力寻思,始终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事实上,一个已如桃花般凋零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叫十七床的病友,因癌症以外的其它原因,没有挺过五年生存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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