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鼎臣放下了手,到此刻,他仍旧没有受到死亡胁迫的惊慌、恐惧跟愤怒。
他神色如常,只是问道:“我始终有一事不明,桓将军。”
听见“桓将军”三个字,桓瑾眉目不动,只道:“付大人但问无妨。”
付鼎臣不解地问道:“桓将军战功赫赫,深得朝廷重用,陛下宠幸,贵妃在宫中既得宠,而且又育有一子。眼看桓家荣宠不灭,为何你还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何?”厅中火光映亮桓瑾的面孔,映亮他黑沉沉的双眼,他低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自嘲一笑后说道,“付大人虽出身寒门,但终究也是贵子,自是不懂的。”
明明是无比肃杀的场合,但在此刻两人对谈时,气氛却缓和下来。
毕竟敌人去掉一笔,就是故人,同朝为官,哪怕阵营不同,两人也曾经对对方有过佩服。
“我出身西北大族,但父亲战死,剩下孤儿寡母,生活不易,钱财也被族中的人侵占。我从小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妹妹想要个小玩意都买不起,更别提是其他。
“从那时我便想,如果有朝一日登到高处,手握大权,就要为我的子孙打下万代基业,打下别人都侵占不了、也难以想象的财富。
“贵妃在宫中得宠,如果她没有养育龙子,我应该这样做。
“她养育了龙子,我更应该这样做——否则来日八皇子要争夺大统,我这个做舅舅的有什么可以帮到他?”
他的话回响在雨声中,外面的人全都低着头避耳塞听,不敢去听总督的声音。
付鼎臣听完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选择的路,但桓将军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让江河里多了那么多无辜亡魂。”
如果不是他在江南倒行逆施,做得不留余地,就算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回京中,景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答应让他付鼎臣来江南彻查,行使钦差之职。
桓瑾的眼睛里映出烛火的光,却照不亮底下的黑暗。
他说道:“他们在水里不会孤单,我很快就会送付大人你下去陪他们。”
此刻,他想到先前付鼎臣被外放到旧都,本该在云山被马元清所养的马匪劫杀,可他却逃了过去,然而现在看,他终究还是要死在他该赴任的江南、该镇守的旧都。
或许,人的命运皆有定数。
桓瑾想着,便打算让人进来动手,可本该清静的外面却吵嚷起来。
他动作一顿,听见两个声音在交替着道:“你们谁啊?连我们公子爷的路都敢挡!”“让开!”
桓瑾看向付鼎臣,见这位付大人从自己进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波澜。
付鼎臣原以为风珉离开,看到这边的动静应当会躲开,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桓瑾坐在原位,略一侧头,挥手让他们放行。
付鼎臣瞳孔一缩,立刻沉声道:“你疯了?”
桓瑾转头看他,再平静不过地道:“就算是忠勇侯之子,跟来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也得死。”
“公子爷到了——诶诶诶,慢点慢点!”
姚四跟贺老三扶着下盘发虚,一副出去一趟不光没有醒酒,甚至在外面喝了更多的风珉从外面进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在经过刚刚拦路的人面前时,姚四还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谁敢拦我们小侯爷?”
在他们身后,两个作着楼外楼小厮打扮的少年低着头。
他们手里各捧着两节枪杆跟枪头。
都知道那是风珉不离身的银枪,也没人阻拦。
等看这行人进去之后,那些州府官员才交换着眼色: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这个纨绔子弟要是一直不回来,总督大人兴许也就放过他了,现在回来,不就是要跟钦差大人一起做江下的亡魂吗?
“不用扶……”
一进门,风珉就拒绝了搀扶,把两个护卫推开。
他醉眼朦胧地抬起头,见到空了的宴客厅还有背对着他坐的桓瑾,俊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桓总督?”
他下盘虚浮地走近,一手撑在了桓瑾手边的桌上,笑着向付鼎臣道,“付公……呵呵,付公面子大,桓总督事情一忙完就……披星戴月地赶过来。”
陈松意跟游天站在离他不远处,看他演技精湛地演着一个醉酒的纨绔。
向付大人说完这句话,风珉又打了个酒嗝,笑呵呵地转向桓瑾,撑着桌面倾身向他。
“我听闻……桓大人在军中时,向来称大齐第一武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体,又打了个酒嗝,不带半点正经地道,“我早就想向桓大人请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