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是慈母,赵伯雍便是严父。
他是封建时代典型的大家长,却又与古板不知变通的家长有所区别,针对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养出状元郎赵二郎和禁卫军赵长风、赵三郎。
他也有因为偏爱而偏私的时候,极其纵容宠溺幺儿,能为他退让一些底线,会将他举过头顶、会陪他玩一些骑大马的游戏,出趟远门办差,送回来的家书必定会问候一句小儿郎。
如果没有昌平公主作恶,没有换子这一出,他们的确是这个时代称得上溺爱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儿郎、女郎都羡慕赵长风他们能有赵伯雍和谢氏这样的父母。
赵白鱼是异世之魂,如飘零的无根之萍,起初胎穿而来并没有太大感触,欣喜过此世健康的身体、感恩上天赐予的第二次生命,也对这个时代产生过好奇和摸索之心。
时日一久,也生寂寥之心,也留恋前世亲友,却也能坦然面对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过。
父母与子女的相识相亲都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他旁观赵谢二人,许是血缘相亲与生俱来,再或许是异世之魂太孤单,便想寻到能让他落地的羁绊。
毫无疑问亲情是最优选择,没有之一。
起初不知昌平和赵家人的恩怨,疑惑过怎么此身的父母不愿来见他,后来得知那般痴缠怨憎深重的恩怨,也想过是否放弃与赵家人建立羁绊。
可那时他还是前世开朗乐观、处处与人为善的赵白鱼,生于和平文明的时代,亲友宠爱,收获无数的善意,于深沉的爱意中成长,便养成一个过于天真的赵白鱼。
早几年,破败的院子里只有秀嬷嬷一个人,而秀嬷嬷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赵府,有时候隔着院墙,有时候就在府里的后花园,隔着一个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后面看谢氏抱着赵钰铮,看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他会告诉自己,无论是他的羡慕还是赵家人的冷漠,都情有可原。
被冷眼、被无视、被过分的欺负时,他也会豁达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生身母亲所作所为的确难以被原谅,即便是现代也有父母债子女还的观念。
何况迁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赵钰铮病得万死一生,如果是他的孩子受这苦难,或许他也会怨恨的。
被迫放弃科考、被逼嫁人的时候,他也替谢氏和赵伯雍开脱,他说谢氏和赵伯雍待他已经足够好了,不过是忽视,不过是冷言斥责,不过是在面对赵钰铮时会选择放弃他,至少没让他死在后宅里。
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纳垢,多的是让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便是他生来带有前世记忆也躲不过一场没有药医治的风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时候得过几场风寒,秀嬷嬷去请示的时候,谢氏还是令人请了大夫,没有袖手旁观。
他在赵家人身上寻找心灵和灵魂都落于此世的羁绊,妄图从他们身上寻找亲情,却忘了即便是寻常亲缘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况,何况他们彼此间还横亘着一个昌平。
前世的赵白鱼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却是在爱意与光明中长大,就算博览群书、积极豁达,即使能明白很多道理,还是会像一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心软、盲目、天真,总以为付出足够多就能改变他人的观感。
就像他不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时代,却还死抱着来自于光明灿烂的时代那天下大同的理想不肯放手,不肯随波逐流,于目之所及处,驱逐黑暗、不平等,拼尽全力、尽己所能地给予公正和自由。
赵白鱼也不是一开始便坚强、冷静、聪明绝顶到人人叹服,他也天真、也犯蠢、也曾溃不成军,他是在这个时代跌跌撞撞,磕得头破血流,磨得满身伤痕才成长成现在的赵白鱼。
所以失败了,怨不得、恨不得,赵白鱼心甘情愿接受任何结果。
原曾执迷不悟的亲情,在他终于放手之后偏偏峰回路转,却有原著来告诉他即使身世大白,仍是求不得的亲缘,他对外释放的善意、付出的友好仍然得不到回应,正如他竭力拥抱这个时代始终被排斥——
那是摔破头,堪破此身红尘世界的赵白鱼醒来时,面对的既定结局,残酷且无能为力。
在他接受命运之后,赵家人反而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可他是真真切切地不需要了。
从他被迫代嫁,从他摔破头知道真相,那点执念便遇水般浇熄了。
哧一声,袅袅一缕白烟杳无痕。
许是父母子女之间亲缘浅薄,许是前世修的福分不够,今生投胎到赵家已经耗完了,无缘续完一生。
有缘无分罢了。
赵白鱼内心叹气:“我并不怨恨你们。”
谢氏和赵伯雍二人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哪能不怨不恨?
不怨不恨的反面便是不爱不期待,怎能不怨不恨?
“不……五郎尽管怨恨我们,没关系,做错了就该受惩罚,没关系,你尽管怨、尽管恨,爹娘不难过,爹娘受着。”谢氏见赵白鱼想开口,赶紧堵住他的话:“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该等急了,我们不耽误你出宫,其他事回头再说。”
她扭头询问赵伯雍:“回头再说,行吗?”
赵伯雍连连点头:“往后多的是时间,要是五郎一时间接受不了,我们就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慢慢来,没关系,我和你娘应该还能多活几年,努力点再活个十几二十年,还有大把的时间……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说了,我们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急于逃避。
赵白鱼突然开口:“两江时,昌平搬出生母身份压我,我告诉她,我生而知之。”
轰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赵伯雍和谢氏两人浑身僵硬,面面相觑,表情茫然,齐齐看向赵白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