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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周四,凶日,忌出殡。
炽热又阴郁的天空,迎面吹拂而来的风带来干燥的灰尘。这个时间段的车辆并不多,行人也稀少。走在被烘烤得散发着乌热的长长街道上,四处都可以听到惨烈的蝉鸣。气温三十五摄氏度,湿度百分之六十,风速约十三公尺每秒。邻近晚夏,是异常难缠且郁苦的时期。
余芒抬起手扯了扯紧系在脖颈上的领带,连指尖都布满了细密汗水。夏天让他感到头疼,全身上下有种形容不出的乏力感。
“你才多大啊,竟然在这个年纪就苦夏,等到你变成老爷爷时一定会给你的子女造成负担!”
熟悉的指责声突然在耳边浮现,是诗蒙那带有一丝嘲弄意味的狡黠笑声。不过他并不会感到讨厌,反而莫名的印象深刻,所以总是会在这个时节回想起她的那句话。
不知意味,却刻骨铭心的话。
他眯了眯眼,在街道的拐角处转弯。看到前方不远处有数个身穿丧服的人影涌动,他的身形略有停顿,然后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随着人群踏进灵堂大门时,他看见了站在主位的女生。记得她是何蛰的妹妹,但却怎样都想不起她的名字。
对方穿着全黑的丧服,她孤单一人,尽可能稳重地向每一位前来追悼的客人弯腰鞠躬表示感谢。不用刻意观察也能够轻易发现她的眼角有红肿的迹象,面容更是难掩憔悴与疲惫。
也难怪,死的人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她会痛不欲生自然是人之常情。作为何蛰的校友,余芒从学校请了下午两节课的假来参加葬礼,他按照顺序走到摆在灵堂中央的黑白遗照前,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
见他到来,何西潼一直看着他在哥哥的遗照前祭拜完毕。半晌过后,他才转头回应她的视线,走过来的同时安慰道:“发生这种事……总之,伤心过后,你要振作。”
这话如果是其他人对她讲,她一定会充满嫌恶并怨恨的心想“事情不是发生你身上,你当然可以说的这么轻松”。
可对方是余芒,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她便松下戒备一般地忍不住红了眼眶。怕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她急忙垂下头去,强忍哭腔说道:“我没事,总会过去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学长你能来,我哥哥他……一定也会很高兴。”
她称呼自己是学长,那证明他们曾同校过,或许是中学、高中,可惜余芒却对此毫无印象。就在他恍神的空挡,不远处的议论声钻进了他和西潼的耳腔。
“哎,真是怪可怜的,你说何蛰那么开朗懂事的孩子怎么就死得那么惨?偏偏是在河里溺毙,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快泡烂了。”
“更可怜的是现在剩下西潼一个人,她从小就和她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唉,命苦的孩子,小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亲戚中也没人管,现在哥哥又出事,她孤苦伶仃的……这是什么命相啊。”
让人听着就觉得不悦的谈论,余芒看到西潼的双拳渐渐握起,他随即不动声色的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灵堂外:“你还要招待他们,我去外面等你。”
西潼知道,他之所以会对自己体贴,完全是因为和哥哥熟识。但她还是感激的回应:“好,谢谢你,学长。”
“别再和我说谢谢了。”他又拍了下她的肩膀,“待会儿见。”
她恍惚地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时,他才终于回忆起她的名字,不如说,是刚刚从那些议论声中得到了提醒。西潼。她叫何西潼。何蛰还活着的时候,就在一个月前的暑假,何蛰还带着她来到图书馆借漫画。而当时他也在,三个人聊了很久,又去了附近的星巴克。
大家都是拮据的大学生,谁也没有比谁更为阔绰,可又都要面子,所以当时都在抢着扫码付账,一度面红耳赤。也是因此,余芒才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是明明在那时还健康活着、笑着的人。余芒的眼神黯下来。
耳边再度浮现诗蒙曾经的感慨,那时的她,总是会少年老成的念叨着:“有什么需要伤感的,反正人总会死的吧?可比起死亡,我更怕衰老。而且我不希望在死的时候,还留着对人生的遗憾。所以呢余芒,你觉得,我们两个真的适合彼此吗?干嘛这种眼神看着我啊,你千万别说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话,那根本就和我一样了。”
2。
七天前死去的何蛰是个大三生。
虽然不是什么名校,可他在学校里的评价颇高,成绩优秀,性情开朗,交友甚广,是系里少数拥有领导才能也愿意为之勤恳奉献的人。遗憾的是他突然死亡,并死因蹊跷。据说他的尸体是被晨跑路过郊区高坝的中年男子发现的。他的头与肩浸泡在高坝下的河水里,大腿以下的部分则躺在河岸的细沙上面。中年男子受到不小的惊吓,凭借着仅剩的理智报了警。
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警方展开了初步了解案件的过程。何蛰的外伤严重,鼻孔和耳膜出血是从高坝坠落下去时所造成的自然撞击,但他的手腕和肩膀均有轻微的内出血痕迹,可以发现他是被从手腕与肩膀处从河中拖拽而出,又一路拖到了草丛里。
然而尸体最后却仍旧是浸泡在水中的,从而可以得知,被拖到草丛中的时候,何蛰尚未彻底死亡。
凶手一定不会料到到这样的结果吧。
以为只要不拿走何蛰身上的钱物,就能够令他伪装成自杀或是意外的模样。然而草丛中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就算可以抹去河岸细沙地上的作案脚印与尸体拖痕,却忘记掩饰尸体曾被藏到草丛里所造成的部分青草塌陷,以及尸体身上的一些碎皮屑、头发、指甲抓痕,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凶手并不知道“尸体”在那之后又短暂的活了起来,爬到河旁,于是从草丛的另一端到河水的那段路程中,留下了清晰可见的艰难且缓慢摸爬时的痕迹。
死亡时间可以得到确定,只是究竟是何人基于何种目的、动机以及使用工具对何蛰下了杀手,警方还要从细节上着手。
“他杀?”
当时的西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那对随和、从不结怨的老实人哥哥会遭遇如此荒谬的事情,她恍惚中竟忘记要流泪了,木讷的语无伦次起来:“怎么会是他杀?谁会对他做这种事?为什么会这样,你……你们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但警方很清楚,眼前的小姑娘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精神上已经受到了巨大打击,他们能够的做到的只有尽快找出凶手,以及安抚她耐心等待:“鉴识小组还在调查,我们希望可以找到犯人的遗留物品。关于死者遇害的过程,法医组会在解剖之后得出结论,从令兄的身上也会得到一些作案人的指纹、DNA分子,如有线索,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西潼听不太清当时的警方都说了些什么,她一时之间无法轻易就接受现状,做笔录时,警方问一句,她喃喃的答一句,但回答最多的就是“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