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弘历神色大变:“熙皇祖母?”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婀娜秀美而慈爱的身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与二十一叔允禧嬉戏在她身边,那般快乐悠闲,自从皇祖父驾崩,自己开府成家,已是很久不曾有过她的消息,前些年偶尔因为江宁织造曹頫之事听得一二分她的消息,也不过是那些曾李代桃僵的陈年旧事,皇阿玛一概赦免不予追究了,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宫中太妃,如何会牵扯到这谋逆大事?
曹颖定定神,缓缓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日圣祖皇帝南巡江宁时驾临江宁织造府,我父接驾,家兄曹颜之婢女因家仇行刺未遂,圣祖命先废太子胤礽审理,恰逢堂兄曹頫过世,先废太子为得到那婢女手中子母炮图,徇私庇护,李代桃僵、偷梁换柱,以曹頫之尸体假称曹颜已自尽了结此案,家父及家兄曹颙去世后,圣祖皇帝又恩赐顶替曹頫之名的家兄曹颜接任了江宁织造,前些年因骚扰驿站之罪被抄家革职全家进京待罪。圣祖选秀之际选中表姐陈氏颦如入宫封为熙妃,后来先废太子与圣祖皇帝一宫妃有染并有身孕,求助熙妃陈氏,熙妃及家父为报答先废太子搭救之恩,助其生下一女并接回曹家养育至今。此女与其兄理亲王弘皙一直联络往来,意欲趁先皇皇大行之际谋逆等事。前日臣妾前往熙妃陈氏处请安,熙妃陈氏全都告知臣妾,故此今日臣妾能据实回奏。”
一段长长的叙述讲完,曹颖深深吐了口气,压在心底的阴霾豁然开朗。
弘历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女人,这自小看熟了看惯了当作姐姐一样的女人,竟然说出如此一篇故事,这其中,关于曹頫那部分,是他所知道的真实,而另一半,关于先废太子私生女及理亲王的故事,未免太过蹊跷和悬疑。
他深深地看着她,想看出她心底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他皱着眉头、思虑着说:“你这一篇故事,有许多不合逻辑之处。依你之言,这事情始末已经有二十几年,缘何圣祖皇帝及先皇都毫无察觉?何况你已是入宫多年,这许多纠葛,你是怎么知晓的?”
“万岁所言极是!这些事情,确实在臣妾入宫前,并未尽知,即便熙太妃有所透露,也仅仅是只言片语,其中却有许许多多是臣妾所猜测分辨之处。随侍万岁这二十几年来,当日家中种种疑点和迹象,臣妾也是日夜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才贯穿起来想明白的,虽诸多细枝末节可能未必属实,但这些人和这些事,却一定是必有其事的!”曹颖异常肯定地点点头,心中泛起当日尚是小女孩时与天香同处的场景,那女孩是那样的金尊玉贵,那样的娇花弱柳,而自己枉为曹府千金,却衣食起居处处被她的无形的气场逼迫得压抑而寒酸,她心中何尝不是充满了酸酸的醋意和怨愤!想不到风水轮流转,今日今时,那女孩的命运,竟然要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彻底颠倒扭转!她在微微的快意后,心底一片苍凉的无奈和歉疚——她何尝是那为着一己之私意而睚眦必报、置人于死地的心狠手辣之人呢!
她心底低低叹息:“天香,我本无意害你,但却不得不为之,如你有所怨恨,只在来世找我一人罢了!”
弘历见她语气坚定、神色凛然,心知其中必定有缘由,沉思着说:“若果如此,熙皇祖母罪过不轻,但她是圣祖皇帝宠妃,如今安居后宫颐养天年,二十一叔允禧又与朕自小相交甚厚,这么多年的事情,恐怕还会牵连更多人,这件事,朕要好好想想!待过了今日,看看结果再说吧!你……哎……朕……”弘历叹了口气,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曹颖,轻轻抚了抚她鬓间的流苏,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外,天已微明,太阳即将喷薄而出,那将是全新的一天!
对于他,那是江山稳固、位登九五的全新岁月,而对于她,却是生死交界的转念之间!
曹颖痴痴地望着弘历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流如雨下,她缓缓地跪了下去,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那日从颦如处回来后,她就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仿佛被置于火上炙烤,仿佛随时会被突如其来的炸雷炸得粉身碎骨,心内着实惶恐不安。她可以按照颦如所言,刻意制造些过错令弘历将她休掉回曹家,这样就可以逃避掉这池鱼之灾,但是如真的被宝亲王府休回曹家,她却要真真切切的悲苦孤寂终老,一个人独守枯灯,凄凉无助,再无任何希望和前景!她也可以将颦如所言之事向弘历合盘托出,将理亲王及天香的如意算盘瞬间毁灭,但如此一来,自己也将与曹家一起成为参与谋反的有罪之人,再无继续留在宫内之理,更遑论封号名位,等待自己的恐怕不止终身孤苦,还会有牢狱之灾亦。
人所难者,不是无可选择地被闭上绝路,而是面对选择时的无所适从和权衡不定。于是她痛苦,她挣扎,她无奈,她慌乱,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仿佛怎样都是错的,怎样都是艰难无奈的,怎么做,都将把一群人——一群无辜或甚至边缘之人,置于危险和死亡的境地!——她揭发理亲王,则理亲王一方将有多少人被牵连查处、流亡死难?至少天香再也无法保全。她如不揭发理亲王,一旦弘皙登基,弘历府中,这许多年相依相伴、已亲如家人的所有人,必将血流成河、尸骨遍地!
如此沉重的大石沉沉压在她心底,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匆匆三四年时间,就这样每日在她的思索和摇摆中匆匆流逝,直至今日,弘历匆匆归来,叹息着告诉她,雍正帝已殡天,事态已万分紧急,如先帝驾崩消息在弘历毫无提防的情况下一旦被弘皙得知,早已准备充分弘皙立刻就将改天换日。
而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这张曾是小孩子而如今长成了刚毅果敢的男人的面孔,那硬朗的面孔、挺拔的身姿,竟让她如此迷醉和留恋,她看着他的不堪重负的忧虑,看着他面临诸多变故的奋起,看着那充满着对她的信赖和依恋的眼神,将她真正当作了亲人和家人的放松神态,让她如此怦然心动,那是一种无可替代、不忍割舍的悸动,多日的犹豫忽然全都虚化,她知道她无从选择,她只能跟定他、拥护他、爱着他,哪怕万死,一生一世——三生三世!
她悲哀而痛楚地明白,这十几年的相守相处,她已深深爱上了他,无所谓他是贝勒是王爷还是皇帝,无所谓他给她的封号是侧福晋还是皇妃还是仅仅是婢女,甚至无所谓他是不是爱她——将她作为女人一样的爱她,她知道她的生命和一切,都无法与他分割和分离。她不敢奢求帝王的万千宠爱在一身,不敢期许风流浪子的痴情专情,她守望着这无望无助的爱,默默在心底咀嚼回味,这一生也就够了,她做不到那深谙人情世故而能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平郡王妃大姐姐曹颊的淡然心态,她唯一奢求,也不过是弘历能念在她一番痴情苦情份上,保得了曹家的平安!
她毕竟是曹家的女儿,不是吗?关心和牵挂曹家安危的,并不只是她颦如一人,不是吗?
正思量间,那门外轻响,一女子旖旎而来,在她身边站定,低声说:“姐姐,妹妹无意偷听,恰好经过,竟听到了这许多不该知道之事!哎……姐姐一番苦心,天地可鉴,王爷……哦,不,万岁必当明了的!”
曹颖闻言,着实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却是宝亲王另一侧福晋苏氏湘玉。因府中女子渐次多了起来,这湘玉虽比她入府晚,年纪也轻些,但这湘玉一向谨言慎行、从不兴风作浪,更兼府中诸人,多是满军旗女子,汉女也就她们两人,未免比别人熟稔些,即熟稔,便觉亲切,即亲切,便未免多有交往,交往之中竟发现,却原来湘玉堂姨母竟于表姐颦如一样,均是圣祖妃嫔,不免两人更亲热些,诸多心中之事,也无话不谈了。
唯独今日之事,曹颖深知事关重大,独自压在心头,不肯透露一句半字,没想到今日却偏被她听了去,心中感叹,这大概也是缘分吧!因拉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既然你知道了,姐姐也不瞒你!如果王爷事成,妹妹便是后宫妃嫔,贵不可言,如王爷事败,我等均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无论事成事败,均已与我无干了!事败必死无疑,即便事成,我知晓太多机密,宝亲王他……他本就对我无甚情分,万不会再留我在世上,今日你既然听了去也好,我死了,还有个人明白,至死也不是个糊涂鬼!”说着竟忍不住泪水涟涟。
那苏湘玉闻言,亦泣道:“姐姐,你好痴啊!明知结果,何必还费力去争?”
“你快走,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你与我交谈过!否则,你也不保!”
“那你呢?”
“我?我无处逃避,就这样跪在这里,等着!”曹颖低声沉稳道。
她就这样跪着,跪着,不理会侍女们的劝慰和茶饭,就这样静静地跪在苍穹下、天地间,静静地等着命运对她的终极审判。
从天明到正午,从黄昏到日落,从月升到夜半,从地老到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