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一见曹颖冷冷的神色,急忙上前说:“三小姐,这是表小姐啊,您不认识了?都十几年大家不见了,生疏了呢!三小姐,您……您越发出落得漂亮了呢!”
曹颖转头对杜宇礼貌地笑笑,算了打了招呼,并未见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很是冷漠生疏。
颦如立刻敏感地觉察了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因心中对其满是歉疚,越发诺诺地不知所措地说:“这……颖表妹,你……这些年你一向可好?咱们同在京城,却连见一面都难!我……我很挂念你啊!”
“多谢熙皇祖母挂念!”曹颖立刻恭恭敬敬地回答:“拜您赐福,我挺好的!”
颦如拉着她的手,急忙点头道:“好好!只要你过得好就好!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就……”说着说着泪水潸潸而下,竟哭了起来。
曹颖一直努力维持着的冷漠面纱再也撑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那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满。想当日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孤身进京,嫁了比自己小八岁的当日尚是孩童的弘历,做了个侧室,每日随着老嬷嬷们只是侍候小弘历衣食起居、静静地等着他长大,一如当日江宁曹府的童养媳天香一般,只是那天香年纪幼小、一无知觉,而自己却只能一任年华流逝、岁月虚无,一任自己此生最美好最绚烂的岁月空度虚抛,临风洒泪、对月长吁。嫁给弘历转眼间已有十三载,从十六岁至今年已三旬,那弘历也由懵懂顽童而时至今日封王封爵,长大成人、英武潇洒,身边却拥着那些十六七岁年华盛极、美艳靓丽的侍妾婢女,而对于自小看惯、习以为常又徐娘半老、年华将逝的自己,早已毫不在意,因而她依旧仍是白璧无瑕女儿之身!他看她的眼神,不是没有温情不是没有暖意,但那是对母亲、对姐姐的依赖亲情,不是那夫妇间原该有的旖旎迷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面前这弱不禁风、如下凡天女般的表姐所赐!
她也曾为着家族生计而忧心忡忡,也曾为父兄颠沛流离而黯然伤神,但每每“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日子里,心中一遍遍咀嚼的,多半还是对这并无很深印象却暗中操纵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表姐的怨愤。这就是命吗?就是她今生无可更改也无可逃避的命吗?
曹颖亦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但眼泪却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那暖暖的血浓于水的情分缓缓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曹颖半日才哽咽着说:“颦表姐,我……我们都多年没有回过江南了,如今家被抄了,更是回不去了,我……我梦里总是会回到芷园……”她神往地说:“我这一生,最是羡慕天香了!自小全家都宠着她、呵护她,凡是都给她最好的,她能一直在母亲兄长们身边,不用受这离散之苦!”
“你哪里知道她的苦楚!”颦如听得出曹颖的委屈,轻声安慰着,刚说到此,颦如立时想起今日最大目的,急忙问道:“当日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令你嫁入京里来,如今想起就心中难受!颖表妹,你须实言告诉我,那宝亲王待你可好?”
“颦表姐,你就……就不要问吧,好坏都是我的命!幸而府中还有另一个侧福晋湘玉相伴着解闷,我们都是命中注定的路,我只能这样去走!”曹颖低声道
“你一定要对我讲实话!如今有件大事,我必须知道了你的真实状况,才……才能知道该怎么做!我……我怕一番好心却再害了你啊!”
“他……他……”曹颖碍口地说:“他身为亲王,自然妻妾成群!”至于其他,实在无法开口了。
颦如点点头,自认为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因而又靠近了她些,低声说:“你何必羡慕天香!她身世来历凄苦惨烈,哪里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她原本是当日废太子胤礽与先帝宛庶妃所生的私生女,以童养媳的名义寄养在曹家而已,她原本是金枝玉叶,自然与曹家人不同,待到当今万岁殡天之时,她兄长即会大动刀兵、夺得皇位,那时节她才真的能落叶归根、名正言顺做回她的公主格格!”
“啊!!”曹颖大吃一惊,不相信似地看着颦如:“这是真的吗?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她与众不同,思来想去二十年了,却原来是这样的么!”
颦如于是详详细细将当日设计宛妃生产、偷得天香出宫、转入曹家、如今理亲王密谋、白头山筹划等事,详细对曹颖说来,然后道:“颖表妹,如今我所虑者,并非天香如何柳暗花明,而是你的危机四伏啊!宝亲王甚得先帝宠爱,如今又被当今万岁委以重任,如无天香之事,将来这大好江山就理所当然他的!正因为如此,那天香之兄即位后,如何能容得弘历?这宫廷争斗,历来是血溅宫墙、尸横遍地的,那时节,你将如何脱离险境、全身而退呢?”
“这……这可如何是好!”曹颖心中一片慌乱,她困惑地说:“颦表姐,你觉得我该如何才好?”
“你既然明知宝亲王有诸多妻妾,绝不会专情与你一人,更何况,这帝王皇子专宠,也真未必就是幸事,你又何必定要留在宝亲王府,跟着受这池鱼之灾呢!不如趁现在仍是箭在弦上、尚未爆发之际,你寻个由头,令弘历休了你,你早早离了宝亲王府,日后曹家对理亲王有恩,理亲王登基后,只有重赏曹家的,你即不会带累曹家,更不会被清算受罪,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万全之策!”颦如恳切地说。
颦如这条理清楚、思维缜密的计谋,反而令曹颖镇定了下来,她心中对颦如更是多了份敬畏,同是深宫女子,这表姐竟能如此冷静甚而冷血!
见曹颖沉思不语,颦如急忙又道:“如今这事是该你自己做决定的了,只是你一定要多方权衡,如你仍留在宝亲王府,理亲王登基后,必定有些许迁怒曹家,若容……二表兄如今已是枷号待罪之人,再有风吹草动,就更难免罪加一层!你即要为自己多想想,更改为着曹家……为着其他人多想一步才好!”颦如又急忙叮嘱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一丝一毫危险气味传来,她心中就那样自然而然出现了若容的身影,然后便冲动得要去替他遮挡这风雨雷霆。
然而颦如不知,她这几句话反而成了蛇足,益发激起曹颖的反感和不满,曹颖心中恨恨地想:曹家?当日将我作为棋子和赌注送入京城嫁给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曹家之人是否也曾为我的一生思虑过?
于是曹颖静静地说:“此事事关重大,请表姐容我细想想,可好?”她说着,眼光无意间四周环视着颦如的房间,却见壁上博古架上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玲珑滑润的饰物,她一眼认出,这竟是当日小时候在江宁见到的原属于天香的那件腊油冻佛手,当日她不过是摸了摸而已,却被二嫂子李桐厉声呵斥,今日意外见到,想来是天香送来给颦如的吧,竟恍如隔世,她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年幼的倚在母亲怀里笑着说也想进宫的自己,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她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那博古架前,拿起来细细观看。
颦如正沉浸在那纠缠的心事中,见曹颖正拿着个古玩细细观赏,因而也没细看,随口道:“这屋里的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喜欢就拿去吧!”
曹颖已告辞走了很久,颦如仍是神不守舍、魂有太虚,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红钰轻轻走过来,替她披了件披风,轻轻说:“颖小姐拿走的那腊油冻佛手,是当初子佩专门带进来的,那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颦如置若罔闻,自言自语着:“我是不是又错了?我是不是一直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