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疲倦让两个人都沉沉睡去。一天以后,倒是紫归先醒了过来,只是受了些许风寒,无碍。她向急的焦头烂额的父母讲述了此去建邺的一番经历,还有墩子的奇怪表现。大家对于墩子的“病”也无从得解。
一直健壮如牛的墩子,这回是真的病倒了。昏沉死睡,一直没有醒来。有时冷得发抖,加几床被子都不够;有时又热得全身汗浸,不停地渴水,但一直从未清醒过,偶尔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王夫子,为其诊断,说是感染了恶寒,经过一周的细心调理,喂水喂药,寒热之症不再发作,但整个人的精神像是涣了,不言语,也不搭理人,做事没劲,总是有气无力地一个人发呆。
王夫子这才明白,比起身体之疾,墩子的心病才是病根,是心疾。他仔细询问紫归这次外出所遇到的人和事,究其具体细节,仍找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不明所以。
看着缩在一角,整个人都蔫了的墩子,王夫子已是心疼不已,慢慢坐到了他的身边……
“孩子,虽然三年前,遇到了你,才开启了我俩的父子缘分,但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了你就是我的儿,就是我的墩子。如今看我儿这样,为父真心难过呀。”
王夫子伸手紧紧地捏了捏敦肩头,接着说,
“在遇到你之前,没能陪伴你儿时的成长,为父感到很遗憾。但在此之后,我儿有任何心事,我愿与你一起分担,就算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槛,为父也愿意用我这把老骨头,背起我儿,迈过去。”
抬眼向王夫子看去,只见这个身逢乱世,面容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的男人,一双红了的双眼,墩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握住王夫子的双手,把头埋进这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双手里,放声痛哭起来,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是那么肆无忌惮,他感到那双手是那么的坚实,可靠。
此刻,他真正感受到了那种父爱,是一个男孩,在父亲身边无可畏惧,安心可依靠的,来自父亲的安全感。这样的感觉,就算在他真正的童年时期,都不曾有过。而今天,他真的感受到了。
……
宣泄般的痛哭之后,墩子昂起头看着父亲,哽咽讲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也讲述此次去建邺所遇到的人和事……
“父亲,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司马邺,还是墩子。”墩子一边哭泣一边说着。
“就算司马邺已死,但作为墩子,我心里仍然背负着司马邺所有的记忆,司马邺所有的仇恨,这样活着,太痛苦了。然而这样的记忆,这样的仇恨,是我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和放不下的。”
王夫子听着墩子声泪俱下的讲述,惊讶错愕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个让他心疼的孩子,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当一个真诚的倾听者,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希望从紧握的双手里,能传递给他力量……
“吾心安处即是家呀……时间不早了,回屋吃饭吧。”
王夫子牵起王敦的手,向那冒着炊烟的小屋走去……还能怎样呢,墩子明白,日子还得照常过……
次日早晨,墩子还睡在床上,睁开朦胧的双眼,竟看到王夫子已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自己。
“父亲,您这是……”
王夫子微笑地道:“为父昨夜想了一宿。墩子,还记得昨日为父说的那句话吗——吾心安处即是家。”
墩子沉默,王夫子亦沉默。
王夫子又陷入自己的心思里,凝神的片刻,和沉默的半晌之后,看得出他脸上的游移和举棋不定,但更多的是一种疼惜的表情……
“孩子,你别折磨你自己了。你此刻的痛苦全部来自于你对自己身份的不认同。你现在是王墩子,但你忘不掉自己是司马邺,你忘不掉自己的国仇家恨。你的这份挣扎和不安,让你已经无法在这个小山村里平静生活下去。”
墩子此刻仍然躺着床上,身体僵硬,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王夫子此刻紧紧握住他的手。
雨丝还是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看到墩子依然僵硬着不为所动,王夫子心焦如焚,他继续说道:“墩子,你有没有想过,司马邺和墩子,两个人生,哪个更好呢!司马邺……就让他随过往一同埋葬吧。把“墩子”作为一次机会,一次重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为展宏图霸业,害了千万人,也害了自己的人还少吗!”
老人苦口婆心地说着,说到动情和心痛之处,发出剧烈咳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动。然而躺在床上的墩子,依然毫无反应,一直用圆睁的眼睛直愣愣看着屋顶。
“墩子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放过自己吧。”老人在走出屋前,说了最后这句话。
当天晚上,王夫子心里依然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在他心里,溪月谷外就是一个杀戮与纷争不断的世俗之地,不像谷里的山和水让人感觉到内心的宁静。他写了一封信,给在建邺的两个哥哥的一封信。
信写到一半之时,王夫子又停笔犹豫了……修书把墩子放到那个世俗之地去,在他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因为他明白,卷入纷争的人,最终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但他同样明白,“吾心安处即是家”的道理。在溪月谷,他的心是安的,但墩子呢?他的心属于那个世俗之地,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僵硬地躺在床上;他才能依了他的心,去做他内心想做的事;他才又会是过去那个生龙活虎的墩子。
罢了,罢了。王夫子继续执笔舔墨,完成了书信,信中着重强调了“拂照弟之爱子——王敦”。
第二天,王夫子再次走进墩子的房间时,什么都没有说,把书信放在了墩子的枕头旁,默默就转身出了房门。
“去吧,去到那个能让你心安的地方,你心里想做的事如果不能用司马邺的身份来完成,那么就去以王敦的身份去完成吧。”
这是一封举荐信,也是一封投亲信,是写给建邺城中的名门王氏家族的。
外面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王夫子站在屋檐下,怅然地看着雨丝,想着把墩子引向自己的王氏宗族,不知是好,是坏?他又开始犹豫了,但如今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