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恋跟了别人,至今没有下落。没有女朋友的男生,还算是男生吗?
他离开了同学,并且自己已经辍学,他已经不是任何人现实意义上的同学了。
他甚至,被人说,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那么,他开的烧烤摊,除了赚钱的目的外,没有任何形而上的意义了。所谓的传承,冬子有可能连资格都没有。
当一个人的定义被完全摧毁后,社会的其它关系会重新建立。但这个重新建立的前提是,至少有一种关系,与过去会有连续性。比如,历史以来,葛校长一家对冬子的关系,就是这唯一现在的连续性。但是,葛校长的不信任,把这种连续性也摧毁了。
冬子有时候想,难道我过去活的二十年,到今天都没有意义了吗?
其实,在另一边,葛校长,作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也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也会问,我是谁。但是,他的问题,是在哲学上思考的。
他与普通老人所不同的一点是理智。他知道,时光不会倒流,光回味过去,毫无意义。他原来其实是一个很前卫的人,表面严肃认真的生活下,没有压抑他那颗始终思考的内心。
他知道科学史上的一个假设。这个假设他没跟身边任何人讲过,因为听起来有点无情。
假设,时光可以倒流,人可以向前穿越,回到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前,会怎么样?这里有一个逻辑陷井,好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外国科学家提出来的。假如你穿越回出生之前,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那么,你还会存在吗?你是不是等于杀死了未来的自己?如果你杀死了未来的自己,那么穿越回去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违反逻辑的事,不可能发生,葛校长一生信仰科学,当然明白,光回味过去,是老人的通病,其实有情感上的冲动,但是,是不理智的。
过去的美好,在于它的可能性。当你年少时,你有可能成为很多种人,但今天,你只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人的成长,其实是内涵变大,而外延减少的一个过程。当你死亡的那天,才能够盖棺定论。
葛校长的内心强大的平静。所谓强大,是因为他保持着理智与清醒。所谓平静,是他欣然接受今天这个现实。
即使单纯从情感来说,他也不愿意回到过去的。他从内心里,觉得,今天是个好时代。
少年时代,他被称为少爷,因为父亲是当地的大地主,家庭条件与周边人相比,优越得多,所以社会地位就比较高。如果是一般胸无大志的人,会陶醉在那种小圈子的小幸福感里,用一种优越的眼光,享受虚荣。但是,他从小是喜欢读书的,眼界开了后,就觉得家乡这个小世界,完全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他到武大读书是解放后的事情了,也接触了武汉的变化与新中国的兴盛,也不会把自己小时候的小确幸当成了不得的事情。
当然,小时候父母的优越,也给了他后来青年时代巨大的包袱。他被迫夹着尾巴做人,因为他是地主子女。
他尽力把自己平时为人处事做得完美,并不是为了讨好哪个,那只是为了平安地生存。但,他不埋怨谁,中国的地主子女又不是他一个人,别人能够承受的,他都能够承受。
他唯一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是他读过书,知道圣贤的道理,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只要他能够保持在讲台上,能够用自己的知识点亮别人的命运,他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光荣的,有价值的。
今天,当子女问起他少年时的少爷生活时,他总是淡淡一笑:“那叫什么少爷呢?连今天的农民都不如。没电视看,没收音机听。
全家最现代的家具,就是一口挂钟了,有时还走得不准。像你们今天,天天有肉,哪能呢?你奶奶把自己碗里的肉给我吃,因为在我们家,肉也不是天天有的。”
他可以自信地告诉后辈,他少年时,即使当地最富有的人,所过的生活,也不如今天普通中国人的一半。
“这才是盛世啊!”葛校长经常感叹这一句话,完全不提他在那些倍受打击的日子。
一个追求圣贤境界的人,是不会垮的。当生活困难的时候,想一想孔子也有受困于陈蔡的经历。当事业不顺时,也想到,孔子晚年,不也只是教书而已。
葛校长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向了确定性。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历史形成的,是各种条件促成的。当然,也有自己内心的选择,走了一条看似艰难却是大道的方向。
直心是道场。
但是,冬子此时,却并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他在那间昏暗的屋子独自难眠时,他却不知道,爹爹在家乡担心他,但又有一点自信。爹爹相信,冬子的思想情感中,有一种直心的基因。
冬子此时,以为自己的过去被摧毁,什么也没抓住,让他感到非常迷茫,他想找回过去,哪怕只有一点东西,来认可自己生命的连续性,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在这个整体社会都在大变动的时代,每个人都在重新寻找自已的定位。但人的本性,总想在历史的延续中找答案,其实是错误的。你能够把握的,只有你的现实。
现实给了我们无限的可能性,这正是人生的希望所在,所谓生生之谓易。但是,年轻的冬子却理解不了如此复杂的事情。他只是出于本能,想寻找记忆与现实之间的,某种联系,以证明自己的过去,在今天仍然存在。
后来的故事证明,任何时候,都不要对现实失望,它总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东西,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