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连日来疲于奔波,倦意已经彻底将我整个身子搞得稀松不已,我横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眨眼间便昏睡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接着由窗纸上投进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叫了一声“秦队长”—只有鼾声。这时我才看到秦队长和黄三歪倒在火炕上,两人睡意正浓。我禁不住有些奇怪,昨晚秦队长明明吩咐四人轮换睡觉,这太阳都升起了许久……我抽了抽鼻子,一个念头猛然闪动在我的脑袋里—迷香!
这个念头让我“啪”的一声弹起身子,不由分说把三人生拉硬扯起来。睡眼惺忪的秦队长听完我的判断后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好像确实有点香味儿。”
我追问道:“难道秦队长不怕九枪八耍什么花样?”
秦队长轻描淡写地揉了揉双眼:“咱们睡在人家的地盘,如果九枪八想要咱们的身家性命,只需要一声令下即可。但是你我此时安然无恙,这就足以说明九枪八至少目前还没有动杀念。我跟你说过的,凡事不要只看表面,懂吗?”
我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在某些时候,秦队长的谨慎会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可是在我认为非常紧要的关口,他却往往以一种泰然自若的方式对待,这的确令人无法接受。可以这么说,秦队长的存在剥去了我对某些事物固有的看法,而我更因此体会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摇摆心态—我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否要相信秦队长。
这时候九枪八推门进入屋内,他对秦队长寒暄道:“昨晚睡得还好吧?小弟怕你们在山寨里睡不踏实,特地在火炉的烧柴里掺了一块香木。昨晚你们走得太急,我匆忙间忘记了这码子事儿,秦队长不会怪罪小弟吧?”
我从九枪八的话里听出了锋机—他在拐弯抹角地表达着我们目前的处境。这种暗涌的炫耀就像是一把无形之刀,不动声色地戳入我的皮肉。我恍惚间又想起秦队长的嘱咐,九枪八这个人要比刀疤人更可怕。
我们随着九枪八来到他的屋子里吃了些东西,之后秦队长显得迫不及待,问道:“二当家,我看咱们还是趁早拜见大当家吧,也好跟他报报裘四当家的平安。”
这回九枪八没有推托,爽快地点头答应。我们跟在他的身后七扭八拐地来到一间正房。九枪八走上前去的时候并未敲门,而是用双手错动着门板,片刻之后房门就敞开了。
待我们都进到屋内,他却“吱呀”一声把房门重新掩了起来。这间屋子异常冰冷,似乎并没有点燃炉火,我们嘴里呼出的气息白花花地翻滚消散。火炕之上僵硬地躺着一条棉被,棉被上端露出一颗脑袋,面色惨白,双眼紧闭。
秦队长轻声叫道:“大当家,我是城里民主联军警备连秦铁,特来拜见。”
九枪八拍了拍秦队长的肩膀:“他听不到的,秦队长不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些冷吗?”
秦队长微微张开了嘴巴,他指着躺在火炕上的大当家震江龙,突然盯着九枪八愣住了。
九枪八缓缓说道:“没错,我大哥……已经死了。”
郝班长霍地一声弹起身来,直接蹿到了炕沿,他伸手试了试震江龙的鼻息,我看到惊恐在他脸上不可遏制地生长。我回忆起连日来我们每次要见震江龙,九枪八都诸多推诿,而昨晚他又在我们的房间里用了香木,难道,他真的怕我们从震江龙口中得知他为什么才痛下杀手?但是这个想法瞬间就被我否决了。九枪八不会笨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这样的纰漏换作我都不会轻易犯下。况且,昨晚他大可以不动声色地把我们干掉,这样岂不是干净利落?
现在,得知食盒下落的最后一人也已死亡,我们追查的脚步似乎已然停留在迷雾般的十字路口,而秦队长的满面踌躇更加让我感到不堪承受。
九枪八沉默不语,他像是在等待着我们的发问。
郝班长终于绷不住了,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二当家,大当家到底是咋死的?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
九枪八摇了摇手指,压低声音道:“现在山寨的弟兄们还不知道大哥已经身亡,我们说话小声些,以防隔墙有耳。”说着他向秦队长的身边靠了靠,“我就是等秦队长回来帮我分析分析,我怀疑山寨里要发生什么大事。其实我大哥在那天清晨就已经身亡,就是你们来到山寨之前。当时大膘子送老四下山不久,我也随后跟了过去,只是我去得太迟了。在山腰我看到大哥躺在雪地里,勉强还剩一口气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跟大膘子一样,也是让我带着山寨的兄弟们赶紧下山……”
秦队长说:“如此看来,这小西天山寨必定埋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九枪八说:“秦队长,实不相瞒,小弟之前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情,你可千万别怪小弟唐突。昨日你在山脚看到的那堆碎尸并不是你们要寻找的刀疤人,而是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叫熊仓伸夫。”而后,九枪八便将熊仓伸夫入寨,托他们庇护日本女眷之事复述了一遍。
我细细听来,发现九枪八所言与裘四当家说所并无二致,看来此事不会有假了。
秦队长说:“这么说二当家的确认得刀疤人?”
九枪八连连点头:“他叫叶西岭。在我没有来到小西天落草为寇之前,我们俩是非常要好的兄弟。当初我们供职于国民党的情报部门,由于他是个左撇子,我也一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惺惺相惜。不瞒秦队长,我这一手好枪法便是拜他所赐。只是,后来我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怪事……从那儿之后,我就隐姓埋名藏了起来。大概秦队长也有所了解,国民党情报部门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我知道他们的许多机密,他们知道我脱离队伍是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来到小西天落草就是为了躲避杀身之祸。说到这里,我想秦队长应该明白为何贵军多次收编山寨未果,我是怕一旦被贵军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队长掏出那把信号枪在九枪八面前晃了晃:“怪不得咱们初次见面时,我提到信号枪,二当家的反应那么强烈,你以为国民党的特务又找上门来了是不是?”
九枪八说:“没错!这一点还请秦队长多担待,那时我确实对秦队长心怀戒备,况且我们又刚刚跟日本人做了一笔生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极力隐瞒的,以免将山寨这百八十号弟兄推入火坑。至于当年我误入歧途,参与暗杀了不少贵军的同志,日后我必然有所交代。只是现在,我希望秦队长能不计前嫌,让我们联手查清我大哥的死因,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秦队长迟疑了片刻:“二当家这么肯定我能帮忙?你凭什么相信我?”
九枪八笑道:“凭咱们都是中国人。我怀疑这件事跟日本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单从这一点出发,咱们就有理由同仇敌忾。再说,就算我不参与追查,秦队长不是也要进行下去吗?如果你们想找到那只食盒,查清我大哥的死因,也是其中至关重要的步骤。还有,一个用左手使枪的人多少还是值得我相信的。”
秦队长挑了挑眉毛,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诧异。当然,也是我的诧异,九枪八是怎么知道秦队长也用左手使枪?难道郝班长和黄三当中有人泄了密?
九枪八似乎看出了我们的不解,他立即说道:“秦队长不要忘记了,我不单单是个左撇子,还是一名情报员。”
秦队长的面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他的思路没有停留在左手使枪这件事上,而是对九枪八继续说道:“二当家,既然此刻你我目标一致,有几个问题咱们必须尽快弄清楚。首先,那个叫叶西岭的刀疤人拖着半条命把食盒送到山寨,显然是奔着你来的,他把食盒交给你,难道仅仅是为了拉拢山寨的武装力量好为他所用?其次,大当家明明让裘四当家拔香下了山,为何你又暗中打了他一枪,却并没有要他的命?”
九枪八说:“叶西岭到山寨的目的,我实在并不清楚,我们已有两年没有相见。就算他要拉拢山寨这百八十号人为他所用,其实他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因为他和我大哥相识已久,直接游说不是更好吗?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我被九枪八的反问弄得怔了怔。听他的话里话外,似乎叶西岭跟震江龙之间的关系非常不简单,我忍不住问道:“二当家,那么,大当家和叶西岭又是如何相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