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班长气急败坏地骂道:“都他娘的啥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两个糟钱!”
那些致命的响声越来越近。我从参差不齐的声音里判断,这伙救兵少说也有几十号,这下我们的麻烦可大啦!子弹再快也抵不过人多,况且这些野鬼山魈如果乱箭齐发,我们跟坐以待毙没什么两样。这时候郝班长颤着音吼了一声:“秦队长,咱们跟它们拼上一把吧?”
秦队长没有说话,他把手中的枪高高举起,满口镇定地说:“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万事好商量。你们能下来吗?”说着,秦队长把手枪扔在了地上。
两名野鬼山魈又叽喳了三五句,接着缓缓从树上跳了下来。其中一名捡起了秦队长的手枪,愣头愣脑地摆弄了一会儿后,“嘣”地扣动了扳机,另一名野鬼山魈听到枪声后尖叫了一声,歪七扭八地蹿到了树上。持枪的野鬼山魈似乎对我们四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它绕着我们跳动了一圈,当看到我和郝班长手里的步枪后却摇了摇头。
这时,我细心地观察了一番,野鬼山魈虽说有三分人的模样,但是它们的骨骼如刀砍斧凿一般,稀疏的毛发披散在两颊,显得异常阴森。特别是它们手指的关节处,生着圆鼓圆鼓的痈,呈葫芦状。野鬼山魈把黄三握在手里的树杈夺了过来,龇着乌黑的牙齿笑了笑,随后用力地掰成了两截。
古怪的吠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迅猛的猎犬,它的身子几乎跟我们此前在鹿窖里打死的狗驼熊差不多大。事后我才知道,这种猎犬是由块头极大的土狗和深山密林里的豺狗杂交而成。在猎犬的脊背上,端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壮汉,他浑身上下披满野兽皮毛,一杆乌黑的猎枪横在身后。此人来到近前,伸手把我们身边的野鬼山魈拎起来,然后直接撇到就近的一棵核桃树上,像是在随随便便掷一枚石块。他用响亮的声音冲着树上喊道:“都他娘的回吧!”
黄三嘟囔了一句:“秦队长的枪还在它手里。”
壮汉又喊了两声我们听不懂的话来,树上的野鬼山魈才把秦队长的手枪扔下,壮汉用脚一踢,手枪直接撞在秦队长怀里,并说:“收好咧。”
林间的野鬼山魈们像潮水一样哗哗退去。郝班长盯着它们远去的身影,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它们,它们是些什么?”
壮汉没有回答郝班长的话,却问道:“你们跑到这鸡爪顶子来干啥?”
秦队长把枪收入囊中,回答道:“我们来找一个人问些事情。”
壮汉从猎犬身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你们要找的人受伤了。他已经退出绺门,你们为啥还不放过他?”
我不禁脱口而出:“难道你就是方老把头?裘四当家受伤了?”
壮汉爽朗地哈哈大笑:“这鸡爪顶子除了我还有别的把头吗?”他停顿了片刻又说,“怎么,你们不是小西天的人马?”
秦队长抱拳道:“方老把头你误会了,我们是城里的民主联军,有些事情想找裘四当家当面问个清楚。裘四当家人在哪儿?能带我们去见一见他吗?”
方老把头迟疑了片刻,说:“你们跟我来吧!只是我事先跟你们说清楚,你们最好别耍花样,不然我会让你们有来无回。这样,先把你们枪膛里的子弹都退掉交给我。”
秦队长冲着我和郝班长点了点头,先一步把子弹退下,交到方老把头手中,郝班长也把他和我的子弹交给了方老把头。黄三搀扶着我,我们跟在方老把头的身后曲曲折折走了好久,他好像故意带着我们走迷魂阵,接近晌午时候,我们才来到一处隐蔽在沟膛子里的窝棚。窝棚外边蹲着七八只吐着红舌的大猎犬,一些散碎的生肉扔在两旁。
我们顺次挑开厚厚的搪风帘子走进窝棚,就看到一位虚弱的中年人躺在炉火旁的土炕之上,他身上捂着厚厚的虎皮被褥,双眼紧闭,眉间带着一丝痛楚的神色。我打量着这间面积不大的窝棚,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间小仓库,雪亮的刀叉和角弓箭弩立在屋角,一些不知名的鸟兽皮毛挂满了土坯墙四周。
方老把头掀掉头顶的狍皮帽子之后,对着炕沿捶打了一番挂在上头的冰碴子,然后冲着我说:“娃子,让我先看看你的伤。那帮犊子的箭法可是不赖,对你算是手下留情咧。”
我忙问道:“方老把头,那些蹲在树上的侏儒真的是野鬼山魈吗?”
方老把头说:“你是不是被他们的模样吓倒咧?啥野鬼山魈,他们跟咱们一样,都是正经八百的人。他们世代居住在这老林密集的鸡爪顶子,我刚到这旮瘩的时候也差点儿让他们给废了。你们刚刚走的那片核桃林是他们的领地,山核桃能伤人,枝叶花果根皮年头长了烂在地下,加上雨雪滋浸,毒气流得漫山遍野,再强壮的人也架不住它们的祸害……他们大都从七八岁开始身子就定型了,这副鬼模样怎么可能离开这旮瘩?没了法子,只能以打猎为生,所以才行走如风,箭法精准。”
方老把头又往我的身边凑了凑,他摸着我胳膊上裸露在外的箭头,袖子里突然刀光一闪,接着那枚挂着血花的箭头便倏然落地。方老把头的刀法利落无比,几乎快过我的眨眼。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到炉火旁忙活着,待转身回来时,突然正色问了我一句奇怪的话:“这窝棚里暖和吗?”
我一愣神儿的工夫,再看戳在胳膊里的箭杆已然到了他的手中,我这才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忍不住连连惊叫起来。方老把头连忙让我脱掉棉衣,他挖了一把铁盒里热气腾腾的白脂,涂满我还在冒着血的伤口上,一股温热直顶得我头顶发麻。我忙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方老把头先是用软和的桦树皮包扎了伤口,然后才对我说:“这是獾油,涂上它,在冰天雪地的地界,你的箭伤也不会生疮。”他转身又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汤,碗里弥漫着一股腥膻,“这碗山羊血你趁热都喝掉,喝掉以后你刚刚洒出的血就全都流回来了。”
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碗,而是用桦木劐成的大海碗。我闭着眼睛捏着鼻子灌了好久,才把它全部倒进肚子里。方老把头看着我这副德行,连连摇头道:“娃子,就你这样的能打鬼子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连连称谢。
秦队长见我的伤势已无大碍,于是便张口问方老把头:“裘四当家是怎么受的伤?”
方老把头连连叹息:“我这干儿,生性就是个倔种,跟我一个德行。当年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他早就没命了,前晚也一样。他是被人使枪从身后打倒的,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我怀疑是小西天山寨里的人干的,除了这些犊子之外,根本没人知道我干儿的行踪。可是我干儿咋都不肯说,到底是谁暗算了他—倔驴子!”
听过方老把头的叙述之后我有些疑惑,裘四当家到鸡爪顶子来找方老把头,除去小西天山寨里的那伙土匪知道,再就是刀疤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他在半路遇袭,明显就是两者之一下的黑手,但从时间上来看,刀疤人并不符合条件。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目睹了小西天山脚发生的事情,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候躺在炕上的裘四当家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看了看我们之后又把眼睛合上了,眉宇间透着一股强烈的抵触。秦队长轻声说明了来意,裘四当家听后费力地摇了摇头,接着虚弱无力地说:“我已经拔香退出了绺门,不想再提从前的事儿了。我来到鸡爪顶子找干爹,就是想这辈子在此终老,此前所有的恩恩怨怨跟我再无瓜葛。”
秦队长说:“我在小西天山寨见过二当家九枪八,他让我带话给裘四当家。他说他对不住你,下辈子还跟你当兄弟。你的行踪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二当家还说,当年你参加绺门就是为了打鬼子,而我们要找的那个食盒很可能也跟鬼子的阴谋有关。为了这件事我们已经牺牲了一名同志,他是用命把食盒送出来的。不仅如此,山寨里的一位大膘子兄弟也因为这只食盒枉送了性命。”
裘四当家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他显得有些激动,颤抖着嘴唇问秦队长:“大膘子已经死啦?他……他是怎么死的?”
秦队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复述给裘四当家,然后又说:“现在只有裘四当家你能解开那只食盒的谜团。如今鬼子已经投降,可是还有一小撮残余分子死不悔改,前几天城里的武装暴乱你大概也听说了,就是他们伙同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干的。裘四当家入绺门做好汉用枪反抗鬼子,说白了是不想做亡国奴,我们现在苦苦查找真相也是为了整个通化城。十四年的抗战已经死了数以万计的中国人,难道裘四当家你真的忍心看着光复之后,百姓们再遭生灵涂炭?裘四当家可以躲在深山老林里不管不顾,那么城里的老百姓往哪儿躲?炕洞里还是屋檐上?”
秦队长说完之后掏出烟来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面色被烟雾涂得深沉不已。
窝棚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沉默间只有炉火还在蓬勃燃烧。方老把头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烧柴,他重新坐进椅子里才说道:“罢了!干儿,我明白你的心思,但福祸这玩意儿躲是躲不过的。你跟我不能比,我都这把年岁了,这种日子不想过也给磨习惯咧。虽说当年我是迫不得已来到这鸡爪顶子,但这孤零零的岁月那是把心掏出来熬。我不忍心看你走我的老路,有啥想说的,就跟民主联军的同志念叨念叨,秦队长说的在理儿。”
裘四当家挪了挪身子,接着说了一句让我为之动容的话:“你们说的那个食盒,我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