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迟了!”来宾进门冲着客人嚷着,欠身对刘笔说道,“刘政委,恕我迟到了。”
金斯所说的意外迟到嘉宾竟是黄花监狱监狱长安庆。刘笔是有点意外,点头,指着空座道:“坐。”
安庆主宾颠倒的,那些客人有些吃惊,金斯却是乐呵呵的,为安庆留的位置原先是在下席,他请同事和安庆调换一下,安庆便坐到了刘笔身旁。同是金斯的客人,只因作为下级的迟到一步,屁股刚沾上椅子,安庆就缩着脑袋表现得惶恐不安低声向刘笔说明迟到理由并致歉。
安庆甫一出现,刘笔立刻联想到,金斯所说的谭清流的哪些事儿就来自安庆之口了。安庆从科级到副处级再到正处监狱长,没有谭清流的点头是万万不能的。他不是谭清流身边人也至少溜须拍马赢取过谭氏好感。吃水不忘挖井人。受谭氏提携之恩,安庆不思报恩却倒向我刘笔,是因为什么?缘因安庆忘恩负义?还是安庆与谭氏之间只存在赤裸裸的权钱交易而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如果是这样,砸了票子没谋取到一把手位置心存不满,继而投向我的怀抱。人是有感情的,我更相信安庆属于后者。所以,当安庆举杯向金斯道贺了立刻再次道歉的时候,刘笔相信他的诚意,“没关系的。”舔了一口酒回应安庆的满杯算是接受了道歉。
金斯吆喝几番,他的那一帮人轮番敬刘笔。刘笔自觉高他们一等不想多喝,一成不变的“我是不喝酒的,请谅解啊”托词敷衍。这些人或许因为刘笔架子大,或因认为用不上在监狱局担当政委的人,总之,他们不再与刘笔捉对喝酒了。
数轮下来,原先细声细语的酒局,开始豪言万丈起来,最后放肆到胡言乱语。刘笔冷眼看着这些酒客,接了金斯夫妇两次、安庆三次酒,便说上洗手间离开酒席。包间里就有卫生间的,刘笔却离开包间。他刚走出门没几步,安庆尾随而出,他回头看了看尾巴,径直走向了大堂旁若无人地坐下。
安庆跟了几步,回头折向吧台,买了两瓶可乐和酸奶放到刘笔眼下的茶几上,开了可乐口,给酸奶插上吸管,说道:“刘政委喝一点饮料润一润嗓子。”
刘笔是全程观察了安庆的表现,泰然接受其殷勤,吮吸清凉的酸奶几口,说:“安监狱长,你也喝一口。”
“嗯。”安庆像是接受恩泽,弓腰选择了可乐,想多喝却又喝了一小口便放下。
“铁岭处长联系过你吗?”刘笔是两腿交叉的问下属。
“铁处长电告我两次。一次是您准备安排一期报道我的文章,谢谢刘政委的殷切关怀。前两天铁处长说了文化建设意见稿的事。”安庆两手放在双膝上微倾身躯媚笑地说道。
对于安庆的道谢,刘笔未置可否的,没有一点表情地问:“意见稿流产,你是怎么看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安庆立刻将愤懑堆到了脸上,“在一群流氓面前谈文化简直是对牛弹琴。”
安庆喝了少说也有半斤之多,面色红润的,刘笔认为安庆如此放言是壮了几分酒胆,也与先前有过亲近有关。不管怎么说,安庆能在面前说出心里话,这是刘笔所愿意看到的。他和颜悦色地说:“哦,你说说看。”
“刘政委,您是了解的,公安文学为什么比监狱文学繁荣?公安部有文联,司法部有么?公安部可以举办全国性大型文艺晚会,您见过司法部举办过么?自上而下,我们这一条线没有把文化当一回事。说到底,还是体制问题。”安庆说到这里注视刘笔。
“嗯。”刘笔颔首,道,“继续说下去。”
“回头再看我们的监狱警察构成,改革开放以来,充实到监狱警察队伍的人员主要来自三个途径,有土生土长的劳改干部二代甚至三代,有来自军队转业和地方混不下去的转来的,有从高校招来的。直到本世纪初,从高校招录形成规模,成为警察后备的主要来源。但是,从高校来的基础薄弱,除了树立典型提拔高校毕业生的,监狱各级干部几乎是被劳改干部后代和警校生所垄断。这些人自有的文化背景视野的局限性都局限了监狱事业的自身发展。如果这些干部裹足不前甘做井底蛙,如果领头人夹带了浓重的私欲,那……监狱事业的发展只能停留在口号上了。”安庆几乎是一口气的说完,然后仰视刘笔,期待着。
刘笔是赞同安庆观点的,说道:“你说的虽有点偏激,但涵盖了我们监狱系统的现状。所以啊,我们亟待加强自身学习,拓宽视野,以科学发展观指导监狱工作,一心一意谋发展,努力突破瓶颈。”
“这需要一位高瞻远瞩年轻有为的领路人。”安庆待刘笔停顿,说道,“文死谏,武死战。国家才能强盛。我们的官员私心少点,不是设法贪污受贿而是想法设法做事业,那么没有不兴旺的事业。”
“哦,谭局不是我们的领路人么?”刘笔顺势引导安庆回到刚才的“流氓”上。
“一个人功劳再高,一旦在位久了就会骄傲自满,容易滋生腐败。搞一言堂、耍特权、还会抱着临走前捞一把的想法肆无忌惮地搞权钱交易。刘政委您是来自省委,在这方面的认识比我深刻百倍。”安庆说道。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刘笔放下酸胀的二郎腿,倾下身子隔着茶几与安庆平视,亲切地说道,“现在是八小时之外,是私人交谈,你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嗯……请刘政委恕我冒昧地说了。”安庆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您是正直有良知的政委,我就彻底地敞开心扉。谭局是为监狱局的发展做出过一定贡献,但是,这仍然掩盖不了他这样那样的问题。早期行事武断,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如果这些算是缺点的话倒可以原谅,毕竟属于工作作风范畴吧,人无完人嘛。后期就不只是这些了,用人随意,今天高兴提拔谁谁就上去了,今天想免掉哪一个先免职后走程序。羊老政委对谭局很感冒不仅是因为谭局搞一人说了算,更因为谭局有卖官之嫌。坊间传言,副监狱长价码由原先十万涨价到今天的三十万。”
“哦,属实吗?”刘笔故作惊讶地问道。
“属实不属实,姑且不论。反正大家都知道谭局公子在美国读书,每年十几万美金的开销,谭夫人也去陪读了,听说还在曼哈顿买一栋别墅,五百多平米。您说,凭谭局工资收入支付起老婆和儿子的昂贵生活开销吗?能在美国富人区买得起带花园的别墅吗?”
“谭局是裸官?”刘笔这才知道实情。他对自己耳目闭塞的很是无奈,对谭清流竟然拥有雄厚资产而诧异。
“耳目昭彰。”安庆无奈地摇头说道,“一个官员将家人安置到国外了,那他还有什么顾虑呢?想走随时都可以出国门的。听说,眼看自己离任在即,他现在很疯狂。平时,谭局动辄提拔几个处级,还美其名曰,动态管理干部。不用说,年底快到了,新一轮人事调整就要开始了。”
安庆是够坦率的,坦率得让人不敢相信。如果是谭清流的仇家,他刘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安庆虽非谭氏亲信但也好歹放到了监狱正职位置上了,改弦易张投向我。官场人都有赌徒心理,同样安庆将宝押到了我这新贵身上了。不管安庆是怎么想的,有人投靠,我得收纳。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左右手,事事都束手束脚的。刘笔想到了蔡伶龙,问:“你对蔡伶龙是怎么看的?”
安庆介绍过蔡伶龙,既然刘笔问到蔡氏,安庆重复了蔡氏是谭氏亲信之一,又介绍了蔡氏的性格特征。他说:“蔡伶龙是一个圆滑世故的角色,从不轻易得罪人,即便羊老政委在位的时候吃瘪,他还是对羊老客客气气的,从不当面顶撞。不像接待处长丰盈太现实,经常给羊老难堪。他因为长期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待腻了想换位置,但谭局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蔡伶龙自认对谭局忠心耿耿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又舍不得银两,所以原地没动。”
“蔡主任想到基层去?”刘笔认为安庆分析蔡氏比较到位,问。
“谁想待在机关?用车要申请,报销要审批,活动受限制。基层就是另一天地了。无论在基层担任什么职务,档次高低不谈,专车是有保证的,和一把手位置搞好关系,报销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担任了基层一把手,那就是封疆大吏,人权财权完全是自己说了算,像省委郭书记一样的。”
“基层监狱是一个完整的县处级机构,拥有独立的人事任免、财务管理、监管和经营管理等多项权利,所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正是这个道理。”刘笔伸直了腰身,说道。
“所以,大家挤破脑袋争相往基层跑。这次人事调整可能是谭局最后一次了,大家私下里议论,竞争将更加残酷。”蔡伶龙也伸了伸腰继续弓着,说道。
“你有什么打算呢?”刘笔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任其自然吧。”安庆流露着苦涩说道,“想保位置的继续进贡,这可苦了党委书记以下的官员了。”
“此话怎么说?”刘笔继续装呆。
“一把手可以用公款孝敬,其他人只有自己掏腰包啦!”安庆低头喝着可乐不再言语。
“去留无意看窗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刘笔悠然念着,以示劝慰沮丧的安庆,金斯健步走来,他便终止了与安庆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