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略一沉吟,而后便下旨道:“去,传咱的旨意,教太子并一众内阁官员,一起入宫见咱。”“……另,遣副轿子去请宋夫子。安南人既然点了他的名字,这事,便让他也来听听。”自有一内监应命而去,老朱也不去答任昂,只是自顾自起身去看屏风上的那副坤舆万国图,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倾,朱标和冯胜一众人都到了,在国子监隐世多年的宋濂也被请了出来。老人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先是极为正式的正了正衣冠,而后正欲下拜,老朱哪能让他当真跪下直接道:“宋卿年事已高,不必多礼。”“来啊,给咱抬个座来,给宋卿赐座!”那边厢,已有太监抬着把椅子过来,朱标亲自将宋濂搀扶到了椅旁:“宋师,您且坐。”宋濂朝朱标和老朱道了谢,便自行扶着扶手坐了。而后肃容问老朱道:“陛下忽寻老臣前来,可是朝中,有用得着老臣之处”“任卿,你且再说一遍。”老朱对任昂道。任昂遂当着这些人,将安南使节黎季柏的要求,再次说了一遍。宋濂听后,微微皱起眉头:“欲请老夫前往安南讲学”“若当真是为弘扬新学,老夫走上一趟倒无妨。只是,为何此事竟惊动了陛下”老人家性情光风霁月,又潜心了多年学术,一时也想不出安南人的一派向学之心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若安南是真心想学,能将这新学学术弘扬出去,也是一桩好事。“嘿,他若真有这向学之心,咱也不必把你们都叫来了。”老朱坐在龙椅上冷冷一笑,“蒋瓛。”“臣在。”蒋瓛已得了老朱的吩咐,此时转身面相众人道:“太子殿下,诸位大人,据我们锦衣卫所探知的消息,这黎季柏……”于是,蒋瓛将安南黎氏的具体情形,以及安南国内的各种权争、以及黎氏如何逐渐掌权,事无巨细,一桩一件告知了诸位大臣们。“也就是说,这安南国中,如今是臣强主弱,倒反天罡。这黎季犛,有权倾安南之野心……可这和延请宋老大人去安南有何干系”任昂仍旧疑惑道。“父皇,莫非……”朱标深皱起眉头。“这黎氏想要借新学之力,拉拢安南世家”“太子殿下,这却是如何说”任昂讶异道。“任大人有所不知,这安南国,早先亦是华夏之土。其国主姓陈,其开国国主陈光昺参照华夏制度,于安南开科举士,设立‘国子院’与‘国子监’,推行我儒家学术。”回答的是随朱标同来的内阁阁臣道同。此人刚直不阿,又心怀百姓,乃是朝中有名的干吏。原先的历史上,他因在番禺为官之时,看不惯永嘉侯朱亮祖协同大族人家荼毒百姓,毅然出面为百姓上疏,结果被朱亮祖害死。而在此时,朱亮祖早在数十年前,就因其子朱暹“刺杀”五皇子朱肃一案,被夺爵一家刺配,故而道同得以保全。这位一心为民的好官,也凭借着他的一腔热血与能力,成功从地方爬到了内阁阁臣的位置。而之所以知晓安南情况,正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番禺县令,而番禺,则与安南多有渊源。汉武时,武帝平南越,番禺、安南彼时皆为南越之土。后到三国之时,士燮掌交州,番禺、安南皆在士燮治下。而正是士燮,将儒家文化传播到了安南,被安南视为文祖。士燮传播教化的传说,此时在安南、番禺等地,仍是广为流传。故而曾经身为番禺县令的道同,对安南的儒学情形亦有所耳闻。“安南亦兴儒门,这黎氏,莫不是妄想借我大明之势,在安南掀起一场‘新旧学阀之争’”道同猜测道。老朱赞许的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蒋瓛,蒋瓛会意,接着道:“据我锦衣卫所探知,”“安南丞相黎季犛于数年前,便命使节于朝贡之时,大量购买我大明新学典籍文章,其人执掌安南国子院之时,亦曾向学子宣讲新学,更是在去年安南大考之时,训诫诸安南举子以‘经世致用,格物致知’之理……”经世致用,格物致知,这八字,基本就是如今大明新学的最根本纲领了。这黎季犛很明显,是想将自己打造成安南新学领袖的人设。“此人是想以新学为旗,在安南朝中拉拢人心,以攥取更多权力。”已经完全明白了的朱标,向任昂等仍一脸懵懂的官员解释道。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想明白延请一个宋濂,为何能扯上他黎季犛的狼子野心。这黎季犛延请新学大儒宋濂,是想诈以学术为名,行增强他黎氏实力之实。安南学术,皆来自于华夏,而华夏学术,莫过于宋濂。黎季犛若请来宋濂,于安南学术界而言,无异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无可辩驳的圣人,安南旧式儒学必然势微,而新学影响力必定大大增长。新学影响力既增,将自己打造成安南新学领袖的黎氏,势力必然随之增长。必定会有更多的安南学子因为对宋濂的仰慕,而归附于黎氏的麾下。毕竟,宋濂终究是要回大明的!而宋濂走后,给安南留下的新学“遗泽”,这笔庞大的政治资产,则将由黎氏继承。况且,宋濂还曾经是大明高官,太子、诸皇子皆出自宋濂教授,黎氏若请来宋濂,在安南朝野看来,还能被解读成大明朝廷扶持黎氏……对安南小朝廷各大世家,甚至是安南国主的震慑,都可想而知。此举,将大大加快黎氏的权臣之路。最关键的是,宋濂作为一名学者,若是任昂不够警觉当真为安南人引荐了宋濂,宋濂还真有可能欣喜于安南人对新学的推崇,而欣然同意南行讲学……这种披着学术外衣的阴暗权谋,气的宋濂浑身发抖,他颤颤巍巍的一拍扶手,怒声道:“好个贼子,竟将学术如此神圣之事,用于实现他個人之野心!”“陛下,老臣请朝廷驱逐安南使节,并遣使申斥黎氏……新学乃五殿下、刘青田、以及我等千千万万新学门人之心血,黎氏贼子,安敢如此觊觎”“况且,安南乃我等属国,若黎氏果有野心,我大明身为宗主,也当警醒安南国主陈氏,使其有所戒备……”老人家刚直不阿,连声怒斥,老朱、朱标等几人,面色却显现出几分古怪。黎氏确实有野心,不过,已传承许多年的安南国主陈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朱心里,还打着黎氏陈氏鹬蚌相争,好使大明渔翁得利的想法,自然不会去警醒陈氏。“咳咳,宋卿,说到底,这也只是咱的猜测。咱若是贸然去使谴责黎氏,万一黎氏当真是心慕学问,那咱不是枉做了恶人”老朱有些尴尬的道。“今次叫你等前来,是想商讨一番。到底,该不该遣人去往安南,弘扬新学……”“陛下欲顺黎氏之请么”宋濂有些惊讶,愤然道:“黎氏若真有狼子野心,我新学,安能成为助纣为虐之工具”“请恕老臣无状,此事,老臣以为不妥!”说完,老人家从椅上站了起来,一撩衣袍,就欲跪在地上。“你……你这老倌儿,怎就这般性急”老朱被这直脾气的老头儿生生气笑了,见朱标已眼疾手快搀住了宋濂,这才接着道:“咱何时说过,要襄助黎氏,助纣为虐了”“安南于我大明,本就多有不恭。况且,左右都是些害民之贼,我大明,又何必管他黎氏或陈氏”“宋卿莫不是忘了……安南,古时亦是我华夏之土。”宋濂一怔,本还欲挣脱朱标的搀扶,此刻却是已忘了动作。他只是醉心学术太久,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已,并非当真不知道政治,闻言已明白了老朱的弦外之音:“陛下的意思是,朝廷欲收复安南”“休养生息,也修养的差不多了。便是一口宝剑,也要时时出鞘擦拭。”老朱意有所指的道。“咱大明如今需要的,是挽回安南民心。”“哦”宋濂长长哦了一声,脸上已是多云转晴。“陛下是想趁此机会,顺势在安南弘扬新学,以先收下安南民心”“不错。”老朱点点头,朝廷欲征安南的传言,向来只在最高级武勋以及少数一些知情人口中传播,明面上老朱是从未承认过的。而这次,却是老朱第一次在文臣面前,承认了大明对安南的野心。“咱让宋卿你,以及你们这些内阁官儿们前来,便是想商讨一下。”“何人可代宋卿前往,完成在安南宣扬新学的大任切记,此非为易事,不仅要宣扬新学,还需不引起黎氏戒备,要为咱大明,而非他们黎氏招揽新学门生。”“此人不仅需学识渊博,素有名望,还需机警聪慧,你等可有人选”老朱询问道。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出使他国,于他国国主权臣之间左右逢源,暗中为大明收买士林民心……这是如班定远、苏秦、张仪一般的大业,若能做成,必然名垂青史。但同样,这事实在有莫大的难度,不亚于古之连横合纵。一众内阁阁臣们虽大多是新学门生,也都跃跃欲试的想要为大明开疆辟土,但他们自忖己身,却觉得自己未必能做成这件大事。建功立业,虽然诱人。但若才不配位,反误了大事,那可反而不美了。宋濂想了想,向前几步道:“陛下,此事,还是让老臣去吧。”“一则,那黎季柏本来相邀的,就是老臣。未免打草惊蛇,此事还是由老臣去最为稳妥。”“二则,恕老臣聊发狂言,论及名望,在场诸公,恐无人能与老臣相比。由老臣去,才能有足够的影响力,方有功成之机。”“宋卿。”老朱道:“伱方才,不是还觉得不妥么。”“不妥”宋濂眨眨眼睛,老人家有几分俏皮,故意做出一副茫然模样,道:“弘扬学问,何处不妥”“老臣年老,记性不好,却是忘了何时说过不妥了!”朱标等闻言,面露惊诧,老朱听了,却是忍不住失笑。这宋老倌儿,倒是把新学“经世致用”的法门,学了个浑然天成。一听于大明于华夏有益,立马就转了口风。不过,这般才更讨人喜欢。若真是个迂腐夫子,自己倒还真该考虑考虑,是否要为标儿和大孙清肃一番大明学界了。毕竟,学界威望太高,也不是好事。明末“东林”之患,他可是时刻记在心里的。不过,虽然对宋濂所言甚是欣喜,但老朱还是没想过当真让宋濂前去。他开口道:“宋卿年事已高,国子监诸生还需宋卿教导,此事不必说了。”朱标也劝道:“是啊,宋师,安南烟瘴之地,又相隔数千里之遥,怎好让宋师奔波!”宋濂却是瞪大了眼睛,道:“陛下与太子殿下莫非小看老夫么”“廉颇虽老,尚能食米十斗。老夫须发虽白,难道便受不得路上风霜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陛下因何小觑老夫……此事由老夫前往最为合适,莫非陛下还能想到其他人选”老朱沉默了,揪了揪颌下须髯。新学出彩之人大多都在内阁里,其他诸如杨士奇、夏原吉等年轻一辈又少些声望。算来算去,还真就是他宋濂最为合适。其他人中,就只有……想到那个定然要和他好生闹腾一番的疲懒小子,老朱不由得扶了扶额。朱标和老朱显然想一块儿去了,此时朱标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举荐五弟,可代宋师前往安南一行。”老朱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朱标,道:“老五,你可确定”“他今日刚喜得了贵子,这方一转眼,你就要让他去安南公干……”“那逆子,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你确定要荐他去往安南”。。。。。。。。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