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薛武安一直以为自己不是这种杀伐果断的人,没想到下意识间竟会有如此反应。即便已经对侠道心如死灰,他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薛武安叹了口气,苦笑着垂下手。
“公输君想要什么,尽管说吧。”他拱了拱手说。
公输起却是把脸一拉,冷笑了一声,“莫非我果真在薛兄眼中如此不堪?世人皆说捭阖策士尽皆名利之徒,难道薛兄也难以免俗?”
薛武安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哑口无言。公输起倒是笑了笑,“薛兄,你别想多了。我这次来於安,是来看戏的。尽管有些残忍,但我还是希望能把这场西秦伐随的大戏给看完,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会对这场戏有任何干预。至于薛兄的秘密,我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说与旁人。”
薛武安眉头一皱,“你这么做是为何?”
公输起哈哈笑了两声,道:“人生苦短,没有好戏岂不寂寞?”说完,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眉头一皱。
“薛兄,做好准备吧。”他看着薛武安的身后,道,“周傲恐怕不打算放过你们。”
薛武安闻言一愣,回过身去,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河对岸的秦军已经集结了一支骑军,正对着河水,看上去密密麻麻排开很远,似乎有上千人之多。虽然看不清楚领兵的是谁,但是打在半空中的旗帜在风中飘荡不休,写的正是“周”字。
周傲难道要率领骑军强行渡河?薛武安心中一凉,尽管这的确是周傲的风格,但是河水湍急,用骑军强渡只怕损失会变得极大。
屈铨自然也看见了,他神色紧张地看了一会儿,咬牙道:“快些集结所有部队,继续撤退!”
再向东走四十里便是蒲城,随王眼下就在蒲城坐守,虽然蒲城不是一个要塞,但城内却有粮库、武库,对于保障军队后勤是极为重要的。在那里休整数日,九万三秦联军一定可以恢复一定的战斗力。
但是眼下三秦在河岸,秦军却还没有渡河,连战都不战便撤离河岸,包括屈班在内的许多将领都显得有些愤懑。
但薛武安却很清楚,秦军马上的弩箭也是十分厉害的,远距离杀伤力也十分强。如果有千骑一起下水渡河,仍是很难防卫。更不用说联军现在已经溃不成军,要是和秦军再战一回,恐怕连老本都保不住。
人数多并不能代表一切,若是军心已散,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
听了屈铨的话,众人连忙列队集结,但集结的速度却是慢到极点,有一些在地上趴着的士卒听到命令,站了半天仍是站不稳,连自己的什伍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集结好了队伍,秦军的骑兵却已经开始渡河。现在还未入夏,河水是枯水期,水深不过五六尺,骑着马下水,秦骑的整个身子都仍在水上,装填弩箭也不受流水影响,只要控制好胯下坐骑,只怕不过一刻便可渡江。
屈铨心中大急,连忙喊道:“快走,康虔将军,你率领骑军断后!”另一边的康虔连忙喊了一声是。
军队终于出发了,但却全无队列,看上去杂乱无章。但所幸人人都知道这是逃命,也没人真的敢落在后面与秦军交战,是以人人都跑得异常迅速。有很多伤兵奔跑的速度甚至不下常人,薛武安看在眼里,冷笑连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军和薛军作为客军,是最早撤退的,萧阳的薛军现在已经在五六里外等待接应了。卫军现在的主帅正是冯鸢的副将柯文,他长得猥琐,人更是谨慎,比薛军跑得更远,几乎奔出二十多里,据说还扎营睡了一觉。
现在集结起来的只是随军残兵,不过四万,所幸的是重伤患在兼爱院保护下已经提前赶往蒲城,所以军队的行进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真正带来问题的是秦军。
秦骑在渡河时只损失了一成左右的骑兵,渡河集结成队之后,他们便迅速向正在溃逃的随军发起了攻击。屈铨和薛武安都没有想到秦骑的耐力竟然如此之强,强渡没有产生过大损失不说,战斗力仍然保持在相当高的水准。为了掩护随军,康虔率领着三千骑军殿后,但是这三千骑军大都已经挂彩,箭矢也没有得到补充,战力大幅下降。昨日战场上康虔为了保住屈铨身前的那条阵线,用骑兵的血肉之躯迎战秦军的兵车,损失惨重。这三千几乎已经是他能够动用的所有骑军,却仍是在秦骑的面前无力还击。
屈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现在的情形已经丢尽了他一个主将的颜面。薛武安看着屈铨脸色的变换,想上去说些什么,但是行军紧张,却又无法接近。他只希望屈铨能够冷静,只要屈铨冷静下来,用一部分的损失换取全军的安危,那随军主力便有救。
用一部分的牺牲来换取大多数人的利益……
对于这个念头,薛武安也一时愣住了,不知不觉间,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权谋家。这些士卒的生命似乎已经变作了简牍上的一个个数字,多一笔少一笔都无关紧要。
薛武安对自己的厌恶更深了一层。
“将军,康虔将军陷入苦战。似乎被秦骑给缠住了。”
“禽兽!”屈铨骂出这句话,竟然猛地往回一拉马缰,“五万多人被一千人追着打,列国五百年何曾有过此等闹剧!”
“上将军!”薛武安心中大急,叫道,“上将军三思,如果现在回去——”
“屈班!屈乐!带上本部人马跟我回去,杀了周傲!钟华把伤兵和剩余的人带回蒲城!”屈铨却已经怒火中烧,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有本部士卒跟我冲,违抗军令者斩!”
何等的昏招。
看着屈铨身后那群没精打采的士卒,薛武安暗自摇头。但若是站在屈铨的角度来看,这种程度的侮辱已经无法忍耐了吧。他毕竟是一个武将,而武将的尊严是无价的。冯鸢可以为了尊严去死,屈铨当然也可以。
“上将军!我跟你一起去!”乔苏见状大急,正要追上去,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正是巨子。
“阿父!”乔苏急得都快哭出声来,叫道。
巨子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他把乔苏一拽,把她赛到了薛武安的怀里,对着薛武安叫道:“快带她跟着钟华去蒲城!”随即拔出腰间的非攻剑,大叫道:“墨家非攻院弟子听令,随我保护上将军!”
现在跟在他身边的非攻院墨士不过三百,听到他的喊声,尽皆报以热烈的回应,一时间叫喊声、欢呼声四起。巨子站在众墨士的最前面,追上屈铨,随他去了,身后的墨士紧紧追随,看上去他们应该是战意最为高昂的部队了。
他们最终会后悔的。
看着那些战意昂扬的墨士,薛武安忽然想到。
怀中的乔苏默默地流着泪,她的身体在自己的拥抱下流泪。这是来到於安之后乔苏第二次在他怀里流泪,这一次不是因为他。
如果可以的话,薛武安也想流一流眼泪,但他酝酿了很久,转过身去,面对着蒲城的方位,却仍是连鼻涕都没有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