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光看相貌和普通商贾没什么区别的中年人,薛武安的眼珠都差点瞪了出来,却还是看不出端倪。
“既然墨守剑在你手里,那你此去定是在秦国打探消息的了?”四下打探无人,皮密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啊……啊……算是吧。”
薛武安感觉前所未有的尴尬,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有些事,我本来还在犹豫,但现在……也就给你们墨家坦白算了。”皮密新有些恍惚地道,“可能你还不知,三个月前,你们巨子给我送来书信,希望我能够提供秦国军队的动向。当时我还是秦国丞相,虽然墨家对我有再造之恩,但总是不能背叛,可现在……”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着道:“告诉你家巨子,秦国出击三秦的计划仍在进行,并没有因为老王的去世而中止。”
“等会……”虽然不知道皮密新说的话对墨家有什么用,但薛武安却捕捉到了另一个让他感兴趣的信息,“你是说……秦王……死了?”
皮密新点了点头,“正是,十日前,我尚在咸阳廷议,定下老王谥号为武定,在那之后……屈姓和百里姓却对我突然发难,逼得我只得只身逃出秦国。秦国日后已与我再无关系,所以对这次秦国出兵,我已毫无忌讳。”
秦武定王,这对带领秦国在关西重振旗鼓的秦王来是再合适不过的谥号了。但很讽刺的是,这个谥号竟然和当今薛王当年的封号“定武公”颇为相似,不知道薛王得知此事,心里会作何感想。
既然这个皮密新是和巨子相熟的人,那他口中的情报一定对墨家颇为有用,不如多问一些。薛武安心中这么想着,口上问道:“秦国此次出兵,兵员多少?”
皮密新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对泄漏秦国机密仍然感觉不好受,“新王登位后,任用了很多新人,雄心比起老王来只多不少,就我了解到的,这次秦国出兵,第一目标是随国,眼下已经征发了三郡,总共十万人,再加上在定阳郡征发的三万人,以及边境上的边防军团,总共有十六七万人。”
十六七万!
听到这个数字,薛武安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个数量已经远远不是普通的扣关犯境了,秦国拿出的这支军队,无疑是去杀将取地的。
“何人领兵?”薛武安似乎隐隐知道巨子派自己来三秦所为何事了。
“不好说,依我所见,这次的主将应该会由那些屈姓的新贵担当,尤其是屈冯。但如果稳妥一点,还是应该交给老将周傲。”
屈冯和周傲薛武安一个都不认识,但他把这些名字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准备到时候告知巨子。”
“还有,就是武元君孟阙——”
脑子里“嗡”的一声,薛武安几乎感觉眼前的皮密新都变得模糊起来,想也不想,他脱口而出叫道:“武元君?他要出战吗?”
皮密新被他的激动表现吓了一条,竟是愣在那儿半天没说话,薛武安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情急之下揪住了皮密新的衣服,连忙放开手,连声道歉。
皮密新似乎脾气不错,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回答道:“出战倒没有,只是武元君已经隐居多年,新王登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和屈冯去见他,据说相谈甚欢,屈冯本来就是武元君从前的战友,二人关系也甚好,我只是怕武元君被这两个人说服,重新出山。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没什么动静。”
听他这么说,薛武安镇定下来,暗暗责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失控。但自从遇到公子平那家伙后,自己就经常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也许是自己和他命格相冲?
见问得差不多了,薛武安便笑道:“我知道了,感谢先生相助。”
皮密新苦笑着摆了摆手,脸上毫无气色。
看着他的表情,薛武安才想起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全都是背国之言,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但又不好明问。
正在犹豫间,皮密新却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到底为什么会和秦国决裂至这种境地?”
薛武安心下一惊,皮密新不愧是多年沉浸宦海的老手,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一流,便点了点头。
皮密新笑了笑,这阵笑容在薛武安看来竟是非同寻常的苦涩,笑完之后,皮密新却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身望着那条生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我也是从这里入秦。”过了半晌,皮密新才道,“那时我觉得秦国的一切都是好的,风俗,市镇,城池,甚至这条刚刚从薛国手里夺过来的生水。”
薛武安走到他身后,看着他苍老的背影,静静地听着。
“我在秦国待了十六年,看起来很长,但仔细想来,却短得要命。”皮密新长叹一声,“当年的秦王,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但满腔的雄心,如同一个赤子。我们甚是投机,他立即拜我为卿,让我领兵进攻梁国,我本就是梁国人,辗转各国做官,但对梁国仍是非常熟悉。一击之下,大胜而归,拜将入相,那时候是何等的风光……”
薛武安听得出了神,水面上的飞似乎也大了不少,吹得人脸颊生疼。
“但是……后来……”皮密新的话语中更带了一丝伤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陷入了宦海那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当中,一日复一日,斗得我也老了,王上也不在了……王上薨逝之后,我本想继续为秦国出力,但是屈姓和百里姓却紧紧相逼,希望我交出相权。我一开始还想退让三分,后来才发现,自己连退让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看着生水,忽然伸出双手来,“身为丞相,竟然孤身出逃,不管在哪国都必遭人唾骂,以后恐怕不会有哪一国再用我了。我在剩余的这一生中,再也无法为秦国效力或者与秦为敌……深以为憾。”
说着,皮密新伸直双臂,平行于前胸,两只手掌交叉,左手在前,弯下腰去,向西面施了深深的一礼,腰躬得很低。
薛武安看着皮密新,竟是说不出的难受,以功拜相,又因为朝野斗争而去国,他已在书中读过太多。他以前会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毕竟各国在王上更迭时都必然会经历权力层的更新换代,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没觉得被权力的浪潮刷下来的人有多可怜,只是因为自己不是那些被冲刷下来的人。而皮密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很脆弱,很软弱,有自己的情感和愿望,而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和书上干巴巴的字句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