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火车上的鄙视链,只需要几分钟,就体会得到。坐好位置的看不上坐过道这种差位置的。毕竟过道人来人往,脚伸出去了,要么有被踩的危险,要么卖货的小推车来了,你也得缩回来。
但是他毕竟有座位,他有实力看不起站票的人,听他们闲谈中才知道,这趟车得运行差不多二十个小时,得到明天中午才会到达目的地。二十多个小时,光凭站,是不可能的。冬子想,自己如果坐过道边,一定会给这个小姑娘移出一点点空间,让她可以偶尔坐一下,歇一歇。
但是,此时他对小姑娘并没有同情与看不起的心情,他甚至是羡慕。这孩子,是一个有家有亲人的孩子。她知道,她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她到了广东,知道自己将面临亲人的欢笑与宠爱,将面临弟弟的笑容与调皮。这种内心有底的旅行,即使苦,也有甜。
车子终于开动了,咣当咣当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此时冬子听到旅客们更多的谈话。原来,搞到一张站票也是不简单的事情呢。这爷孙俩,昨天就从孝感到武汉来了,在招待所住下来。这种火车站边的小招待所价格也不便宜,但他们有路子,可以给你找到火车票,哪怕是站票,你只要多给一些钱,他们都可以搞得到。
这是一个产业,老出门的人,都懂得这些窍门。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隐藏的鄙视链:有票的看不起没买到票的。冬子想到,在广场上等那个年轻人取票时,那几个票贩子的招呼,但当他听到周围旅客所说的票贩子的故事,才大开眼界。
比如一张只价值200元的票,他要加价一倍,就会搞到手,这利润,一天只做一单,就够了。但是,他们都是与火车站内部人员有关系的家伙,当然,有可能也跟别人分了账,像罗哥与装修包工头的关系一样。他们一天至少要做几十张票的生意,这样算下来,利润是超级大的。一天的毛利上万,这就是培养土豪的节奏了。
“这还算有良心的,起码他给你的票是正规的,可以上火车的。”一位旅客评价到。
“我上次,人家票都没给我,只是答应提前带我上车,我上车后自己补票,也给了人家200元钱,有么法呢?又买不到票,上不了车。人要走,啥法都要试啊。幸亏,人家没骗我,还是把我送上了车的。我也没那么傻,列车员不查票,我就不买票。上次我是到北京,快到郑州了,查票的人才来,问我是哪里上车的,我就说驻马店,节约了几十块钱,也算是弥补损失了。”
冬子完全像听天书,只有在听完其他人的评论时,才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那还算良心的,毕竟把你送上了车。我出来打工几十年,要不是我老了,老家的地还得有人种,我是不会回老家的。当然,那边的厂也关了些,我这种年龄,人家给的钱也不多了,我就回来,毕竟回家要踏实些。我出门就遇到过两次被骗,有么办法呢?你买不到票,怕耽误时间,不敢紧到在车站排队卖票,哪个敢?”
有人附和到:“是不敢,我有次,也是太恨票贩子了,不张他们,结果窗口排队,票买到了,站票,三天后,你等不起。就是有时间,三天的住宿费,也划不来的。不如多给两百块,找人带进去。”
“哪个不这么想呢?我上两次当,也是这样想的。一次是一个妇女答应收一百块钱一个人,带我们进去。七拐八弯的,经过一个弄子,过了几个侧门,透过那个铁栅栏门,都看得见铁路了。她让我们等一下,他进去找工作人员,结果,她一进去,就不出来了。我们干等到火车离站才明白,我们被骗了。从那以后,就不敢让人带了,还是买到票踏实些,结果,有一次,也是贪图便宜,贩子卖票,一张只加价五十,我动心了,买了一张,结果后来进站时才知道,那是张假票,我总共花了三百多块啊。”
这种冤大头,要在平时,估计会受到人们的讥笑,但这次,冬子并没有看到自己预料的场景,大家都觉得,这些上当是正常的,算是一种常识。
此时,冬子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或者,归根结底是那个C姨,是帮了自己多大个忙。光靠倒票都能够发财的人,为什么要开这样的建材店呢?
其实冬子不晓得后面的事情,他离开青山后,春节后号称金三银四的房地产周期来临,建材商场迎来了第一个营业高峰。而C姨的店子,成了最红火的店子。因为她做的生意,全是批发的生意,很多预装修的楼盘,清一色的,进的她的货。这种架势,让整个商场的本地人,无法竞争。
小简知道,没有巨大的关系罩着,不可能有如此规模。他才想通,为什么C姨要把柜台选在商场的进门第一家,因为她只需要打个招牌,根本不需要那些边走边看的散户生意,那些七挑八捡的私家装修客户。
小简很清楚,她有军子撑腰,在青山这地方,红道黑道都顺风顺水。店子面积不大,而生意却很大。小简因为跟她搞好了关系,灯具也做了几个大生意。虽然是普通的中档灯具,单件利润并不高,但是,保不齐量大,总算起来,就起娄子了。
所谓起娄子,是湖北本地的说法。
湖北人临水而居,渔业最为发达。捕鱼如果仅用钓的方式,收获很小。如果用网用娄子来捕鱼,那收获会成倍增加。起娄子,就是做大了生意、发了横财的意思。
而罗哥,因为档次上比C姨高了点,市场目标不一样。当然,他也没本事跟大开发商搞联营,C姨的市场做不了。但私人装修的市场,也比以前大多了,赚的钱也比以前番了倍。只是,这些钱中,有多少,有冬子当年设计的功劳、有冬子帮忙跟彭总谈判的功劳,他已经没有多想了。他是否对当年不帮冬子的行为,内心有愧?他是否想起,第一次遇见冬子时,是冬子救了他?他是否不记得,冬子在这条街上,帮他挣的面子与光荣?
这些都是秘密。
而此时的冬子,听着完全新鲜的话,面对完全陌生的人。人变社会变,整个世界都变了。冬子此时做了一个心理试验,他在猜想,过道上站的那个小姑娘,也算是第一次坐火车,她的心理状况,是否与自己一样呢?
要说一样,都是面对新鲜的话题陌生的人,这是有道理的。但要说不一样,那就有本质的不同。她的身边有她最亲近的保护者,她的爷爷在身边,她就不孤独,她就不害怕。
她虽然站着,但她却很开心,与爷爷说着话,好奇并兴奋地听着身边的顾客,讲着她没听过的故事,像是一个探险的旅程。
最重要的还不在这里,她知道她旅程的目的。那是一个让人开心与放心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父母和奶奶,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那里有安全欢笑以及可以期待的幸福,那是一个美好的终点站。
而冬子的终点站,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最关键的是,那里,没有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