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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狐狸（第1页）

天池拉幕

数临天池，我发现神秘的天池，有时神秘在它上面那层时有时无、时浓时淡的雾。

当天晴日朗，天池如一面巨大明镜照临眼前时，你的心绪不自觉地被感染，一如天池通透明澈，你便忘了雾的存在。而当你再访天池，遭遇大雾，此时的你，与天池水面虽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你陷入大雾的重围，跌入失望的冰谷。你重新认识了雾的存在，你也开始重新考量天池的神秘。

几次来，我都如愿以偿地与天池相见，心下窃喜，飘飘然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泽的人。此次与好友们同登天池，来的路上我自告奋勇当起导游，介绍天池从低到高景致变化的特点，北坡、西坡、南坡的迥异风华，岳桦林和松桦恋的奇绝风姿，一路信心满满，相信好人定有好运。待到顶峰，才发现大雾弥漫，十多米外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同游的藏族小伙儿白玛邓周似乎颇有经验，他鼓励大伙儿说：“没事没事，风这么大，雾气一会儿就吹开了！”

他用藏族人特有的虔诚，面朝天池，不停地吹口哨。他和大风一起吹，吹了很久，也没能吹开一丝雾的心扉。

冷风费力地搅动着浓雾，浓雾就变得很有质感，像杯子里榨过后渐渐变灰的果汁。又或者，抛些颜色进去，雾气会不会就能发出暗沉的霓虹之光呢？我的思绪万千终于没能抵过冷风呼啸，在浓雾中苦撑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妥协了。我把好友们带到停车场附近的哨所里休息。

在哨所里我们相互鼓劲，坚定信心。再回到天池顶时，却发现风更大，雾更稠。我尽地主之谊的豪情在这一刻几乎丧失殆尽，来长白山如看不到天池，就像一部剧没看到女主角，读一首诗没读到诗眼，抱憾一时袭上我心头。令我欣慰的是，好友们对此不但没有半句怨言，还一直情绪昂扬地在观景带来回走动，偶尔见到风吹大雾露出半壁峭崖，就迸发出一连串孩童般的欢呼声。

在大雾浓锁中等待见天池，该是每个游人所经历的最敬畏、最期待、最不安、最无助的等待。

“吹开了，吹开了……”忽然有人高喊。果真，天池终于露面了，虽然只是半张脸庞，却也美得摄人心魄。游人的兴致瞬间被点燃，之前的等待原来不过是朝圣必经的心路啊！大家赶紧拍照，与天池合影留念。过了一会儿，天池好似不胜游客的热情，娇羞地躲进了雾帘后面。大家就怅怅然了。可是不一会儿，天池竟然又露面了，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那种。我相信天池的灵性，它必定是被我们强烈的信念感召，才冲破重重迷雾与我们相见。

如此反复几次，想来天池也已尽力，我们也就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路上，我对好友说：“你今天看到的景象，是最难得一见的、最著名的——天池拉幕。”

是的，天池拉幕，反复拉开的幕布，冥冥中，是否意味着有戏在后头？

我见青山

带着刚刚看到天池的兴奋，我们游览北坡下面几处风景区。

天池之水在北侧溢出后，经乘槎河豁口喷泻而下，形成落差六十多米的瀑布，这就是著名的长白瀑布，松花江之源，我国东北最大的瀑布。瀑布口有一巨石，将河水切为两股，远远望去，恰似两条玉龙从悬崖上一跃而起，纵身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扎向深深的谷底，落地溅起几丈高的飞花，水汽弥漫开来，如烟，如雾，如尘。我选了一处最佳的位置，静静地眺望那奔流不息、纯洁如玉的瀑布良久，瀑布的滔天气势激荡着我的心潮。待转头，有一条素溪竟映入眼帘。溪流淙淙，欢跳不止，这又是水温柔可人的一面了。

想来无论是瀑布奔流的水，还是溪流灵动的水，最初的它们是如此纯净，纯净到让人不忍触摸，连临水自照都怕玷污了它。那一刻，我的感受是：我见到了水的初心。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其实每一股溪流，都如天池水一样，它们从源头一直流向大海，初心不改，改变的只是岁月的匆匆过客们。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我见到美景时，总是心存敬畏地拍几张留念，人却是坚决不纳入镜头的。在至美绝伦的自然风景面前，人的加入，实在是多余的点缀，是对鬼斧神工的亵渎，甚或还是一场侵入呢！其实，无须太多想象就能想见：当一个人站在那里，自以为是地摆出种种造型，要与仙境同框，还要想当然地让美景做衬托。与其这样多情，倒不如安安静静坐下来，用心与自然相对，境界就出来了，那个境界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可是这样的人，千古就出了一个。

看过了绿渊潭和小天池，我们来到地下森林景区入口。一条木栈道负责把游客送进森林深处，往返有三千多米。但凡游客一进入长白山，总会先感叹一番空气清新。但与这里相比，又稍逊一筹，地下森林可是名不虚传的天然大氧吧啊！只见林海里繁多的针叶树、阔叶树，密密麻麻无边际；健壮的大树直插云霄，四周又不乏纤小的幼树，大小粗细相互衬托陪伴，张扬出一派看似不修边幅，却又极其和谐的自然美。阳光经枝叶细细筛过，照在密林里，恍然一幅斑驳迷离的画。森林旷古幽深，满地松针、苔藓、枯枝。横七竖八的枯树也随处可见。它们有的年深日久早已朽烂，有的将倒未倒斜倚旁树，有的固守原地依然峭拔挺立。它们虽生机殆尽，但是那份历经繁华后的沧桑风骨，却依然透出傲视时空的壮美。

已倒下的，或枯干未倒的，在诉说着历史；挺立蓬勃生长的，在续写着新的年轮。

一切都生机盎然，一切又都锈迹斑斑；一切在现实之中，一切又仿佛在尘世之外。空间的隔离，时间的幽藏，让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觉得浑身被濯洗，心灵被净化。借助于人类自己修筑的栈道，我们得以进入原始森林——植物和动物们的领地，而我们的介入到底是一种什么角色呢？

我们是重新回归还是在试着融入？这些植物和动物们（能遇见到的或藏在森林深处的）真的欢迎我们吗？我们的到来，是友好的拜访，还是对它们宁静生活的干扰？抑或我们于它们，只是多余的陪衬……小狐之死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北坡之旅的最后一站——长白山红松王景区。景区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主动当起我们一行人的导游。这是一位热情健谈的小伙子，一边带路一边向我们介绍：这个景区因一棵被誉为“红松王”的千年红松树而得名，红松王高近四十米，树直径一点八五米，是目前发现的距天池最近的一棵千年古树。长白山火山有过多次喷发，从16世纪开始，分别在1597年8月、1688年4月与1702年4月，有过三次喷发，最后一次距今三百多年。

这棵红松经历了三次火山喷发的劫难依旧独活，堪称生命的奇迹，由此被誉为“长白山第一圣树——红松王”。

小伙子还说，这个景区因游客相对较少，地僻林深，狍子、野鹿、狐狸等野生动物经常出没，如果你们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到狐狸呢。

话说完没一会儿，他忽然“呀”了一声：“你们看，狐狸！”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一百多米远的栈道上，果真站着一只小赤狐。我们按捺着内心的好奇与狂喜，慢慢向它走近，抓紧拍照。这是一只漂亮到令人惊讶的小狐狸，它背部和身体两侧的毛色是棕黄色的，腹部白色，四肢黑色，蓬松的黑色大尾巴，尾梢缀以白色。看似不搭的几种颜色，在它身上，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美。

它两耳竖立，弯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我们正暗自猜想它怎么不怕人的时候，它忽然扭身开跑，跑了几步停下来，侧着身子，整个地把一张脸朝向你，还是那样地凝眸看。等我们走近几步，它又开跑，等距离拉开，再停下来。如此反复几回，我们懂了它的意思：它是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虽然第一次见到狐狸，但关于狐狸的种种传说，却也耳熟能详。都说狐狸聪明，通人性，现在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那么，这只狐狸的等待和引领，到底意欲何为呢？它一直将我们引到了千年红松王近旁。红松王高大挺拔，气场强大。一树称王，万树称臣；一朝发现，世人朝拜。如今，它已红缎加身，围栏相护，香火不断了。我们向红松王深深低下头去，表达内心的崇敬之情，然后按导游的建议，沿护栏外顺时针绕松王一周，刚行至一半，就见前方栈道上坡处趴着一只大狐狸，看见我们也不慌张，直到我们走到距离它二十多米的时候，它才慢慢起身——它明显比那小狐狸胆大沉稳得多。它走几步，转头回视我们，再走远几步，再回视，与刚才小狐狸的行径如出一辙。身边一个友人说，狐狸越老，它的脸长得就越像人脸。我于是仔细看它，真的呢，这只大狐狸的脸真的很像人脸。当我们绕红松王一周回到原位时，这只大狐狸与之前的小狐狸会合。两只狐狸在前方不远处站定，转头，还是目光幽幽地看着我们，似有什么心事。

小伙子解释：“它俩是母子。这只母狐狸在春天生了七只小狐狸，我们很喜爱它们，就每天给它们投食，所以它们不怎么怕人了。哎，你们看，它们把投食的塑料桶都啃坏了。”

我们就去看那个被狐狸啃坏的塑料桶，觉得狐狸的牙齿也真是够锋利的。这时，一位友人大声呼喊我们前去，原来，他在栈道下边发现了一只死去了的狐狸。

这只死去了的狐狸和引路的小狐狸差不多大，毛色也相差无几，显然它也是母狐的幼崽。它蜷在那里，像是安静地睡着了。阳光照在它身上，它的皮毛闪闪发光，恍惚间，我感觉它要跳起来了，跳起来跑开去，留下一地“哗啦啦”的笑声，像一个调皮孩子的恶作剧。或者，哪怕它是受伤的也可以呀，我们还有施以援手的机会。但是最后，我不得不接受它确实死掉的事实。一路欢喜的心境，瞬间被无可名状的伤感侵袭。我问小伙子：“你看它究竟是什么原因死的呢？”他也说不清楚。我们仔细察看了小狐狸的身体，没有外伤，也没有被机关勒夹过的痕迹。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是被人下药毒死的？还是吃了服务人员投的食物撑死的？可是，看它腹部并不胀。那它是误吃了导游、游客投食用的塑料袋？

塑料袋堵在肠胃里，活活被憋死的？

后来，我针对此事专门请教了医生，不排除这种可能……我不是个轻易情绪外露的人，此刻，却对着小狐狸的尸体黯然神伤。

想来我们大半天的旅行，仿若一场剧，天池为我们拉开序幕，我们从兴奋的喜剧开头，长白瀑布和溪流又为我们奏响欢歌，在地下森林里，我们有幸与林中万物做心灵的交互。而前往红松王的路上，狐狸的惊艳登场，把剧情带入高潮。然而在即将作别红松王的时刻，剧情发生了逆转，忽然以这样一出悲剧收尾……此刻，高寿壮硕的红松王与短命将腐的小狐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许，小狐狸不知道红松王，也不了解红松王的神通，更没有在生命的最后，向红松王乞求庇护。红松王自然也就没多事地乱撒慈悲。可人类呢？人类不是号称保护区的保护者吗？是的，人类曾经做了很多努力，现在也在不断努力着，努力扮演好动植物保护者的角色；可有时难免事与愿违，好心办了坏事。方法是比目的还要紧的。科学实验证明，人类过多关心野生动物，特别是幼小动物，会产生印随行为，将导致它们逐渐丧失生存的本能。是的，狐狸的世界我不懂，可是我懂的是，与其一厢情愿，倒不如相安无事，不要去干扰它们（狐和其他动物植物）的生活，还它们一片宁静的森林。

剧至尾声，狐狸母子也完成了它们的演出使命。那只小狐狸先退场，飞一般地跑掉了。母狐断后，它走出几步就回望一次，那样深长的回望啊，似有无限衷肠却欲语还休。及至与我们的距离拉得足够长了，它才小跑起来，然后加速度，越跑越快。它跑到山岗上忽然又停下来，侧身扭头而望。我能感觉到它目光里的温柔与哀伤，莫非它在与我们做最后的告别？良久，它转身，似乎是决然般地再次飞奔起来。它敏捷的身形掠过山岗，梦一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却永远，永远，铭存在我的脑海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无限感伤，心中默念：狐狸啊狐狸，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越远对你们越安全。千万不要再回来了，广袤的大森林，才是真正属于你们的家园。